一直以来，我和林经纶——我以为的父子关系，便等同于责任。我有养育、教导他的责任。我却没想过，父子之间，还应有其他。比如，亲密。我从不和林经纶亲密，他也不和我亲密。亲密，对于我们这代人，总是一种低廉，轻浮，做作和赘余。
我们常常，夫妇间的亲密也规避，本来是避着人，后来常常也避着自己，好像亲密，总是不庄重，不检点，不必——更不要说父子之间。然而当我在天命之年，有了我的幼子，当我每天和他简直“有悖伦常”、“恬不知耻”地黏在一起，我背他，抱他，咯吱他，亲他，蹭他，揉他，抛起他，再接住他，我感到我浑身沐浴在光里，我感到那嵌进我生命里三十几年的冰山，在倏忽溶解。原来，我所需的一切，只是爱，晴朗的爱，而已。
而我这时，恍惚看见一抹黑白，稚嫩，倔强的影，那是，小时候的林经纶。
我所知道的，最可怕的一种感受，就是，人们常说的“后反劲儿”。
啊，我简直想象不了，林经纶也有，小的时候。他小时候的事，我好像完全想不起来，回忆生涩地卡在那里，磕磕绊绊，连不成片。我能追溯的，也许只是那么一抹影。我现在试着推断这一抹影，试着理解，我一向漠不关心的那个长子，试着去还原，他孤独地长大的过程。
在他很小的时候，他就在——哪怕我还有一丝良心，我也该知道——他在，主动地避开我。然而我竟一直不知道！我竟一直！没有这一丝良心！因为我一开始就烦躁地，嫌恶地，推开这缠人的孩子——我就当然感受不到他也在避开我了。本就背道而驰的两个人，又怎能感受到彼此正在拉大的距离？
在他上了十二三岁，进入青春期，彻底开始他惊天动地、恣意胡为的生涯之前，他的童年时代，确实是，漫长的静寂。他避开我，也避开他一切亲人。我印象中，钰书曾许多次对我抱怨过，这孩子的内向和冷淡。
而我竟从不曾怀疑、防备过这静寂和冷淡，反而感到一种轻松和省心。而现在，我再去回顾他这“静寂”，悔恨使我心如刀绞。为什么，我的儿子，流着我的血的，我的亲儿子，从他父亲这里，得不到丝毫爱和关心，反而只能得到轻视，厌恶甚至污蔑——也许这还不是最要紧，最要紧的是，他拿什么来回应我——他亲生父亲给他的轻视和污蔑？
他不哭闹，不吵嚷，不申辩，不报复。他用寂静，来回应这一切。他忍受轻视和污蔑，或者，更可怕的是，我都不敢想下去，老天爷，他不是忍受了它们，而是，认同了它们。
他就是这样，长大。而我，浑然不觉。
有时候，会有一种阴魂般的念头，冷飕飕地掠过我的后脑。这个念头，就是，我仿佛，不是故意在污蔑我的儿子。我仿佛受了谁，或，什么的，指使。好像，有一双手，引着我，推着我，去污蔑，我的亲儿子。而且，恰恰是向着，我们的文化背景里，最为人所防范，忌惮，和不齿的一个层面——性——上，去污蔑。
我们偏把人往这方面污蔑，好像，我们对这方面，格外怀有一种别致的“兴味儿”似的。比如女孩子美，就极有可能yindang（我眼前出现一个，模糊的，然而鲜红的少女的形象，我哆嗦了一下）。我们皱着眉说男孩子“学坏”，这个“坏”也便格外就指“那方面”。
而且我确乎，好几次发现，林经纶，从小就有“那种”（是的，那种）恶习。愤怒，羞耻，惊恐。热血一次次冲昏我的头，我发疯似的暴揍他。如果他肯悔改的话，也许一切还可转圜。但是，他维持他的静寂，不论我下手多狠，他从不求饶，不认错，不让步，不示弱。
我们的战争愈演愈烈，每一场僵持都鲜血淋漓，每一段仇恨都旷日持久。这就是我和林经纶的父子关系。我，难道不承认么？从他出生，到长大，我看待他，不是负担，就是耻辱。
我心疼过他么？我的亲儿子。我相信我没有——从没有。这不是我铁石心肠。是他，即使他年纪很小——哪怕从三岁开始，即使被我打得皮开肉绽，鲜血直流，他仍蛮横而皮实。他像一块顽石，冷硬尖利，趋人千里。不是我为自己狡辩，然而事实确实是，不是我铁石心肠，不是我不爱他，是他不使人爱。
不是我不心疼，是他，无法叫人心疼。我想我是到现在才明白过来，是他，是他自己，在执拗地，决绝地，放逐他自己，凌虐他自己。这是我见过的，最高傲，也最悲惨的，破罐破摔。
而我任他如此。
人家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话很对。不论我和我妈怎样藏着掖着，林经纶的“学坏”还是很快就人所共知了。作为他父亲，一提起他，我就气急败坏。每每这时，我周围的人自然来劝慰我——我清楚地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样的“劝慰”。
不，其实我是故意“气急败坏”的——当着别人的面（我们当然需要“别人”，哪怕是，不，尤其是，与我们毫不相干，可以比我们头脑清醒的“别人”）我就是故意这样，以寻求别人的“劝慰”——不，不是劝慰，是拯救：当我自己，几乎认定了，我儿子不可救药的时候，我只有对“别人”怀着最后的一点指望，我多渴求！我多渴求！他们都来告诉我，我错了，我太夸张了，我的儿子没有那么坏，我的儿子不像我想的那样，我的儿子有熠熠发光的地方。只消他们说一句！只消一句！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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