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经纶十三岁那年，性格大变。使他性格大变的一个节点是，一次不可启齿的外伤。我以为，他终于不再有那方面（是的，那方面）的恶习了。
然而，谁知，他用刀子割伤了自己刚刚开始发育的外sheng ,zhi器。现在想来，我才能明白，我和这世界合谋，到底把这孩子逼到了什么境地，
他到底是遭受了怎样漫长无出路的冤屈，才到了憎恨自己□□的地步。然而当时的我，所有的脑子，所有的努力都用在拼命对外掩饰这尴尬的“丑闻”上。
当时，我妈打电话，十万火急地把我叫到家。我到家的时候，小孟已经给林经纶简单地处理了伤口。小孟建议我们把孩子送到医院去进一步处理。而我妈却认为不必。她一再强调林经纶的伤不重。
她轻蔑、憎恨，咒骂着嚷嚷，一个“毛都没长全”的孩崽子（她有时会这样，气到极点，就忘记了要保持高雅，乖张、粗暴地破口大骂）敢对自己下多狠的手！
我夹在我母亲、我儿子和小孟之间，进退三难。
我恨我母亲——我当然明知她不送林经纶去医院是害怕丢脸。我恨！我当然恨！我恨我母亲对我儿子的这般诋毁轻蔑（然而难道不是一定需要有第三方在场，才能衬托出，我的心，原来是在乎我儿子的么？）可是回过头，我又完全沿袭了，或者说，从我母亲那里感染了，对林经纶的憎恶：
他为什么要干出这种事来？真是丢丑！为什么要把刀子往那里割！还嫌给我丢的人不够多么！他到底是哪里出了毛病！是啊，就像我妈说的，我是一个光明正大的警察啊！我们家，世世代代都光明正大啊！怎么就生出这种丢人现眼的货色！（是的，我当时心里冒出的词语，就是“货色”）
我清楚地记得，我当时心里甚至冒出了一阵尖锐的愤怒——对钰书。在那毫无理智的一瞬间，我的的确确，在迁怒钰书——孩子可是她生的！我明知这毫无道理，明知自己的可恶，可这种迁怒又这样真切，强烈，不可抗拒，和，甚至，爽快解恨，充满力量，使我姑且从矛盾和痛苦中解脱出来。
呵，大概，人就是这样懦弱吧，只要不必痛苦，什么麻药——愤怒、无理、粗暴、恶毒、错误都好！给我们的心注上一针就好！在这种时候，人还能有良知么？能有么？我还来得及转过身，看看那隐忍不吭，下半身染满鲜血的我的孩子么？
所有的父亲都是父亲么？所有的，血缘连缀成的家庭，真的彼此相爱么？人能相爱么？还是，人，从头到尾，在这艰难冷漠的世上踉跄着好歹走完一遭，不过是，各自，只能顾得上自己罢了！就像我每天面对的那些无解——无解！走到绝路，根本无解的一桩桩罪恶！
人不本来便是这样么？
我只有退，退，退。我的心，有那么一个狭小的部分，是清醒的。我清醒地明知我妈不对，然而，我还要感谢她，感谢，不论如何，总还算有一个强硬（是的，强硬就好，哪怕错误）的角色来帮我做出决断，来替我抵御，抵御我根本无从面对的一切。
我依了我妈——反正我一贯依着她。没把林经纶送到医院，只有央求小孟几乎一样样地把病房挪到了我家里。
我回过身，一眼都没有去看林经纶，他缩在床上，压抑着的哭泣和□□使引起我心痛的同时，更引起我无边的，肆虐的暴怒。小孟拦住了我，拖走了我，把我拖到阳台上去。
他给我烟抽，叫我平静下来，委婉地劝解我。在这时候，其实，我的心，那狭小的，清醒的一部分，是察觉到了的：他温柔的劝解，好像夹着终于十分解恨的嘲弄——当然，这也许，只是我——我在，把我自己内心深处极隐秘、通灵的地方对自己产生的恶毒嘲弄，投射到了小孟身上去，使我以为，这嘲弄是人家对我发出的。
在这件事以后，当我再见到林经纶——确切的说，是当他再次闯入我眼中，他就完全变了。一反他十几年生命里一贯的沉寂，他，我的孩子，十三岁的少年，忽然展现出近乎癫狂的聒噪，一种没完没了，简直没皮没脸的愉悦。我本该，在我繁忙（该死的繁忙）的工作中抽出一些时间和精力，对我亲儿子性格上的“剧变”加以关注，做一诊断，施以疗救。毕竟，抚养权在我们这边不是么？
然而，我离不开工作，我早已习惯用工作——这世上我最害怕的东西——来做我的保护伞了。你知道躲进什么之中最安全么？呵，当然是，躲进危险的中心最安全。
你知道，人要怎样驱散恐惧和黑暗么，最好的方法，当然是，深入恐惧，习惯黑暗。不然我如何比警队所有的人都更拼，更狠，更一往无前？
被逼到无法可施的人，才闭上眼睛，硬着头皮，在情绪的风暴中逆行吧。我是这样，我难道就不能想到——我的亲儿子，也会这样么？
他用快乐，顶着他的悲惨，在孤独中逆行。
如果我拷问自己，像拷问一个犯人那样，一丝不苟追究真相，我会招认：我懂的，林经纶这一切，我的内心深处，当然是懂的。但我却麻痹我自己——我不知道我头脑中、心灵中、意识中的哪一个部分在支配我这种心安理得的“麻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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