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世上，我所知道的，仿佛只有那么两三个人，真心地疼爱林经纶——不论他什么样子——不论，人家认为他什么样子。首先便是钰书。钰书对林经纶操的心，绝不比我少。而她操心的方式，便是流泪。
她不会教育孩子，她本身，骨子里就一团孩子气（然而这不正是当年最使我心旌神摇的么？），这孩子气，在婚姻生活里，无论如何，是不实用，甚至有害的了。她总迷糊，管不住孩子，严肃起来不过是纸老虎，批评教育徒有怒气，毫无逻辑，颠三倒四，漏洞百出。
我说你干脆揍，穷养儿子富养女，谁家小蛋子不揍？可她揍起林经纶，完全浮皮潦草。我终于怒不可遏，像我妈那样，连她一起骂：“慈母多败儿！”最后，她对他，就只有流泪。多年以后，林经纶终于出了事，判决的时候，谁都没敢让她去。她还是瞒着我们去了，一直站在法院外面。她看见我走过来，问我，判了么。我说，判了。她说，多少年，我说，十五年。
她那时脸上平静得像一个死人，只有眼泪，一行一行地流。我说，别哭了，你这辈子为他流的泪够多了。她忽然看着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总为轮子流眼泪么？
我说，呵，气的吧。
她说，不是。我从不是气得哭。我说不出为什么。我就是，一到轮子身边，他那种皮，那种痞，那种快乐，就把我打湿了，让我鼻子酸，眼睛热，眼泪就往下落。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总想为他哭。这就是母子。林正明，你不会懂，你是不会懂的。
是，她说得对。我不懂。当有一天，我好像终于，开始懂了——而我也有了我的新的孩子了。她也早就有了，她的，新的孩子了。
老天都给了我们一次崭新，一个转寰，一场重来，让我们姑且有路可走，尤其是，让我们，得以不痛不痒地就此忘记那个，我们曾共同孕育的，第一个，失败，悲惨，耻辱的生命。
当有一天，我们确实，可以好好地忘掉过去，好好地，面对未来，我们的眼睛干爽爽的，充满希望和平静的快乐，再也不会为了林经纶流泪的时候——难道不是，呵，难道不是，正遂了他的意么？
然而，一向，对林经纶最好的人，连钰书也不是。也不是他小姑。而是孟旭。
我叫孟旭“小孟”，我们大家都这么叫。那年，我们堵一个盗车团伙，抓人的时候我冷不防叫一个小子扎了一刀。扎得不深，也没多大事。我住了一段儿院。
每次来查房的，都是一个俊朗、羞赧的年轻大夫。他对我很友善，我也觉得跟他说不出的投缘。他很照顾我，每次都带着护士亲自给我换药。我们很快就熟悉了，我知道，他叫孟旭，是医学院的高材生，正在人民医院实习。
我就这样和小孟成了朋友。算起来，我得大他七八岁。说实话，我这人，很少有朋友，跟谁也不亲厚。我对谁也不抱什么指望，话少，不合群，一贯独来独往。我好像总是急着摆脱每个“别人”，好给自己清净清净。但是唯有孟旭，他这样不同。
我和他好像生来有一种投契。我们俩在一起，其实话也不多。有时干脆什么也不说，但即使什么也不说，我们那么长久地坐着，也不觉得不自在。要是我们开口跟彼此说了什么，跟别人得解说上一万句的，跟他，三两句，点一点，就透了。
我喜欢孟旭，就像所有人都喜欢他那样，又和所有人对他的喜欢不一样。别人喜欢他，大概只是因为他优秀，谦逊，可亲。但我呢，我喜欢他，就像见惯了黑的人，格外渴慕光。这世上，我想，毕竟还是有孟旭这样的人，温暖，正大，纯真。每次看见他穿着白大褂，带着他固有的温柔、微微羞涩、无可奈何的笑容，给一群患者聒噪地团团围簇着，任他们急躁、粗鲁地把他抓来扯去的，我就觉得，这冷漠枯黑的世上，总还是有无穷的宽仁，耐心，希望。
当然，尤其喜欢小孟的，还是我妈。她简直把他当成亲儿子。她常直言，小孟的父母能有他这么优秀的孩子，实在让人嫉妒——我哪次也没有去戳穿，其实小孟的父母早不在人世了。
除此，她还会常说，小孟未来的媳妇，实在是有福。于是我妈极力地撮合他和林敏。林敏喜欢小孟，这也是人所共知的，但是，小孟，怎么说呢，他对这世上所有的女人，都是，淡淡的。他身上时常洋溢着一种高贵的，禁欲的气质。直到后来，他忽然娶了郑小雨。
郑小雨。
郑家。
我还不想提。
小孟进入我家，几乎顶替了钰书的角色——尤其是我和林经纶爆发冲突的时候。他成为我们父子紧张关系的一个平衡点。他的工作也忙，但他仿佛总能抽出时间来陪伴林经纶。我妈当然很放心地把林经纶交给小孟。林经纶很快被小孟收服了，叔侄间感情要好。而我呢，不过像这个家的旅客，只偶尔来这里歇歇脚，死狗一样，蒙头大睡一觉。
有一段时间，我隐约知道，林经纶跟着他小孟叔，迷上了一阵医学。我感到欣慰，同时心里也有一丝一闪而过的隐忧，医学，总有些血腥吧，可是我妈说，血腥什么，医学是救死扶伤，讲求科学精密。我妈就是这样，她其实文凭不高，当年搞革命，只念了点夜校，后来又念了一段师专，学的全是东拼西凑。越这么东拼西凑，她越讲科学，讲哲理，讲高深的教育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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