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伊心回来以后，林经纶开始发烧。病了好几天。我和林敏都到家了，他还昏着。我知道他正在难关，这段阵痛，是他脱离这段“感情”的必经之路。林敏对林经纶一向疼爱，这事，我也就多少都跟她说了。她的观点还是让林经纶跟她去广州。我们守着，等到他醒，跟他说了这个意思。他没有直接回绝。
整个人还迷瞪，好像又一度回到了小时候那死水般的静寂。我等着，等着。他终于一次性地对我、林敏、小孟三个人，展开了一场漫长，深刻，壮阔的自白。
我几乎被他打动了。
我知道，他刚刚遭遇了重创的爱，正在进行最强烈的抵抗。我清楚(小孟也早就提示过我了)，不要硬碰硬，如果你想达成什么，最好的办法就是以退为进，慢慢地拉锯，频繁几次折衷，折来折去，也就离你的目标不远了。
反正，人心，总有那么多松松散散的孔缝，供你去渗透的。人就是这样，缓缓地妥协。
我把林经纶送到百川了。我是送他去戒掉那段“畸恋”的。只不过，这“畸”不在于，或至少，不仅仅在于，性别。百川只是个过渡，我等着他自己把他对郑小恕的感情一点点烂完，我们对他的长期规划是，初中毕业去广州念私立学校，有机会送出国，永远地摆脱郑小恕和他自己长期混乱不堪的历史。
对林经纶进行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监视。他和郑小恕的关系，我看得出，进进退退，浓浓淡淡，但总的说，大体上还是在溃散消解的。再到下一个年底的时候，小孟再探他的口风，上广州的事儿，他已经动摇了。
一切都在我们的掌控中进行，林经纶对郑小恕终于的“动摇”，对这段感情及时的“抽身”，我应当感到快慰。实际上，我确实快慰，而这快慰并不如我想象的那么纯粹。好像吃饭嚼进一粒沙，直磨我的心。郑小恕，就是这粒沙。
郑小恕那边，老刘和高老师，也在密切的监视。有一段时间，他确实“作”得昏天暗地，我相信，这是他在意识到失去了林经纶这个低廉的“可利用物”，这个愚蠢的“攀附对象”以后，一种剧烈的不甘和挣扎。这无耻的不甘使我万分庆幸我对他们的“拆开”，我通过小孟，特意给林经纶从百川放了个假，让他亲自去看一看郑小恕，是如何在失去他之后气急败坏的。
我要让我儿子看清郑小恕的嘴脸。他最好再纠缠，再发作，再无耻一些，好全让他看个透，死了心——也让我，不至于，总在，隐隐地负疚。是的，许多事实的发生，都是不经由你内心的道理架设的。毫无原因，我确实，对郑小恕，这个字面上，事实上，清楚明白的“凶手”和“小魔头”含着一种不可开解的负疚。
然而事情总是不如你意。在林经纶看望了郑小恕之后，那孩子忽然收敛了，平静，乖巧，比往日更甚。呵，我这是遇上高手了么？这是对林经纶的另一种，以退为进的争取和引诱么？我对他又防备了。然而，百般地监视、防备使我感到特别疲倦无聊。我无数次问自己——这非得是阴谋么？非得是伪装，非得是有目的有计划的“矫饰”么？这孩子，对林经纶，万一，有那么一点儿——哪怕一点儿，真心呢？
根本上说，我一直在，也许刻意地，绕开一个问题：我到底如何看待郑小恕？我对他始终是不能确定的。他是一个源头上的受害者——谁又不是呢？身为受害者，又去害别人。这样的“病菌感染”“冤冤相报”，密密匝匝，盘根错节的因果，你要怎么去整理，判断？我该把一个人剥开多少层？才能看清他的本质？
而人的本质又能否保持稳定？表面的纯洁下，确是污秽，阴森，罪恶。那么，这一层是最下的了么？污秽，阴森，罪恶，再往下，还有没有别的了？尤其是，郑小恕这样，一贯的“弱者”，不公和不幸总是横加在他身上，林经纶再浑，再坏，总有人给他洗白，给他摘清，保他无虞。这是生来自带的优越。郑小恕行么？
他要如何竭尽全力，煞费心机，孤注一掷，百无一漏，穷尽钻营，才能摆脱他家庭带给他的穷困，屈辱，低等？你如何跟一个这样不幸的人谈正义？正义在不幸者的面前，是这样虚伪可笑，立不住脚。要是这两个孩子的出身，调一调呢？
我不能再想下去。林经纶那个朴素的“概率论”原理又来折磨我了：不幸发生的概率，只有两种，零和百分之百。命运就是这般不公，这般蛮横。我呢，我又能如何？
有一段时间，我跟小孟透漏过一个意思，虽然没有表达得很清，只是依稀有这么个不成型的想法，我是断不能让郑小恕再沾染林经纶了。但我也不会对这个孩子放任不管。
等林经纶到广州去了，走远了，我想亲自照看郑小恕，你说是监视也好，照顾也好，为了他，为了林经纶，为了这个社会少一个可能性的“恶瘤”，或者干脆只是为了我自己，我总之得管他。小孟呢，也许是我说得含糊，没使他明白，也许是他不赞成，又觉得不至于反驳，总之，在这件事上，他始终没发表意见。
那一年好像过得很快，也很平静。林经纶这种滚刀肉，即使扔到百川，也是蒸不熟，嚼不烂，我听说，他在那边跟学生和教官都混得挺熟。说是戒了烟，
我看够呛，表面上戒了，私下里恐怕抽得更凶，我依稀也知道，他又处了个小对象，十四中的，说是喜欢林经纶喜欢得死去活来的，都找到我们家去了。
我没太搭理这事儿，你要是做父母做到我这步田地也就只好认了，反正挡不住。终究，那不是郑小恕，不是恶魔或毒瘤，是个安安全全的寻常人，
而且，呵，是个女孩子。她要是能让他从郑小恕身上收收心，对我，也算是造化。干我们这行的，习惯性地对人群做“排除法”，排除那些危险的，余下的，就是正常的。危险的，自然是我们的工作对象，正常的，也就是我们的保护对象。
不论危险的，有多少惨烈的理由使自己成为社会的危险，不论正常的，是多么自私，无聊，可憎。他们的性质，和我们对待他们的态度，只能这样泾渭分明。法律就是这样运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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