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他大概能想到,我的不愿当场捅破,是因为尴尬,和不愿使他难过。而以他的缜密心机,难道不能猜到,我的“不愿捅破”也可能是:我就是不想捅破,就是不想介入(反正林经纶已经远走高飞)——我说不定就是铁了心,佯装不知,丢下他,任凭他自己去独自承担这件事。
如果他确实是这样推断我的。接下来,他对我又是何种态度呢?他像一个真正坦率、高洁、勇敢的人。他明明白白地请我放心。他会一个人处理好这一切——不论以什么办法。他一再向我保证,他不会拖累林经纶。
我说不出话来。
可是却轮到他在那里说话了。
我饿了,叔叔。他说,对我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哦,哦。我抵不住这笑容,慌忙站起来,转过身,仓促中用袖子抹了我一头的热汗。我背着他,借助整理饭盒,使劲儿喘上两口气。
这儿有张桌子。他轻快地说。
哦。我看见,确实有一张小桌,折叠的,在床头立着。我把它打开,横架在床上。把饭盒和筷子放在他面前。
自己能行么?我问(啊,简直太蠢,太无耻!)你的手……(我流了汗,啊,我终究口不择言,说破了么,让他知道我知道了——他的手么……)
可是他却仍然这样镇定,笑着望着我,没事的,我可以。我每天都自己吃啊。
他始终没有向我"出示"他的左手(他应该出示的啊,他的惨状,他为我儿子所遭的罪!他还让我看个明白啊!)甚至一点儿没有提到,或暗示我去想到他的左手。他宽容我,成全我对他一切惨剧的"不肯捅破",甚至很照顾和体谅我的歉疚和羞惭。像什么都没发生那样。
他把左手好好地藏在被子里,用一只右手吃饭。他吃得很娴熟,很大口,甚至很香。只是有时偏着身子,一只手,难免有些不适,偶尔还要撂下筷子,再腾出手去擦嘴。啊,他越是吃得这么娴熟,快乐,香甜,若无其事地“大口”,我的心便越是受着他的凌迟。
我忽然站起来,几乎含着一种愤怒(当然是针对我自己的愤怒),我喘了口气(大概吓了他一跳),竭力平静了我的情绪和声音,我几乎,像一头喷气的,手足无措的水牛,说,我喂你。
不,不用,我自己,我自己……他结结巴巴的,脸上一阵阵的红,他还试图反驳。但是我已经把他的筷子抢走了。
我低头,专注地看那饭盒,饭菜已经有些板结了,雪白的米饭,姜黄、粘稠的茄条,几根碧绿、耿直的油菜,和一点儿胖憨憨,蓉润润的红烧肉。
我想,老高果然是疼这孩子的。
我握着筷子,搅动这饭菜,使粘醇的食物香气浸透我的身心。筷子的坚硬的棱硌着我的手,我从没觉得,一双筷子的沉重,犀利与隔膜。我的喉咙艰难地吞咽,吞咽着大块大块的悲凉,自责,痛苦。
我不比林经纶强,呵,更不要说,此时此刻,我眼前的郑小恕。我明白了,人过了青春,就像过了保质期,优越、老练而蝇营狗苟,我们的魂,早就在妥协和舒适中霉变了。我不如这俩孩子!当然不如!
我夹起一筷头茄条,另一只手举着饭盒盖子接着,送到郑小恕的嘴边。他向后缩,好像避开一把剑。
我又往前送了送,吃啊。我说。
他张着大眼看我,怯怯的,又收风筝线似的,把那眼光一段段收走了。他咬着嘴唇,那没一点儿血色的两瓣唇,抿着,我清楚地看见,那唇上好几条大大小小,已经发黑的裂口。
你是遭了多少罪,这孩子!你是忍了多少疼,这孩子!我的心能不抖么!想想吧,他是怎么叫人摁着,叫人把牙签和圆规的尖儿扎进指甲缝!要是有一天!要是有一天林经纶知道了!
我不能想下去!
吃吧,我说,看凉了。
他这才缓缓地,缓缓地,张开了嘴唇。轻轻地,然而颇有些笨拙地,吃进了那一块茄条,有一些鲜浓的浆液沾在他唇边,他就很窘似的,伸出一点儿舌尖儿来,飞快地舔掉它们。像一只小猫儿。
我这么喂他,他一口一口,慢慢地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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