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到我和这孩子，都沐浴在一种安详中。他那么坐在床上，羞赧地，半欠着身子，被一条白的薄被子圆圆团团地围裹，很像冬天的室外，一个被孩子们堆好，孤独地丢在那里的，乖巧而怯懦的雪人。我清楚地看到他的脸，他的眼睛，他那蝴蝶似的娇憨扑动的纤长卷翘的睫毛。
他使我阵阵惊心，有一个瞬间，我好像吃透了一点这孩子身上的“魔力”，那不单是跨越性别的美貌，而是，一种毫无矫饰的“纯”。我没见过这样的眼睛。他的眼睛，怎么这样大。这大眼睛望着你，简直是一种逼迫，逼迫你真切，逼迫你显形。使你无可退避。
他拿这样的大眼睛看我，盯着我。贪婪地，不依不饶地，又羞怯地，节节溃退地，啊，我真扛不住他这眼双睛。我不去看他，可他对我的注视，却分明更变本加厉了。我很不自在，只好转头去胡乱看别处。心里明明知道，他还在看我，丝丝入扣、痴痴傻傻地看我——我抬起头。偶和他对视，才看见，他那双大眼里已是，满满的两层水幕，亮晶晶的，颤动着，两层水幕，正往外涌。
我手忙脚乱地给他擦泪。怎么了。你这孩子。唉，你这孩子，又怎么了。我不住地叹气。摇头。忽然有一刻，我醍醐灌顶——他不是在看我啊，他是透过我，在看林经纶！
我的心不能不为之震颤——我想到小孟给我的那些大头贴上，这孩子，刻意地和林经纶保持了一点儿距离，他仰着头，望着他的那样热烈，又那样几乎惊恐的目光。我明白了，他平时是不敢——绝不敢这样笔直地，坦然地，尽情地看林经纶的。他只有，这样看我。从我身上，捕获他心中那个人的影。我知道，他想他。
我忽然公正了。我还能不公正么？面对这真挚，庞大，沉重的爱，我还有什么好说呢？我只有姑且"牺牲"我自己一次，忍受这被注视的不适。任他看我，任他看个够吧，任他从我身上，缓解他的思念吧。我就坐在那儿，任他看。我还对他笑了，虽然我知道，我笑得，一定慈爱而悲惨。我说，怎么样，我俩像吧？
嗯，他说，任那泪水扑索索地落，他哭着，用手捂住嘴巴，又笑。笑着，又哭。像，像，你们真像啊。他说。
我想我认得爱了。我认得。
然而，有一个问题出现了。当我与郑小恕告别，拿着饭盒，要走出屋子的时候，他忽然说，叔叔，轮子偷钱都是为了我。那两万，我一定想办法还给你们。
我皱了眉，本能地，因为一个“偷”字，以及，数字上的出入：他说了“两万”，而不是实际上，林经纶为他扔进去的“四万”。而且接下来，他的几句话更使我陷入无边的惊悚。他在那里流着泪，自言自语似的说，我太傻了，我还真以为钱是我二舅给我们垫上的呢。怎么可能呢，许鑫源那么恨我。都是轮子啊，都是轮子啊。他忽然又扑过来，拉住我，叔叔，后爸都很坏，您不要让他打他。您不要让他打他。
我在那里站着，像是凭空遭了个雷劈。这孩子接下去絮絮的哀求我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我走出里屋，老刘在我耳边也絮絮地嚷着什么，我也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我的脚将要踏出202的时候，我忽然问老刘，许鑫源和郑小恕什么关系？
他俩，啊，表兄弟，我也是后来从小徐那儿知道的。
他是他？
舅家的孩子。
啊！原来如此！
我在202前面的小石凳上坐下。
长久以来，我一直想当然地以为，那“四万”，是郑小恕直接向林经纶要的，中间还包含一个无耻的，欺骗性的，两万块钱“差额”。而今天见了郑小恕这副样子我才明白过来，以他对林经纶那一腔痴绝，别说四万，两万——就是一分！他也不会主动跟他要的！
我从来就没想过么？这件事有没有别的操作方式？有没有可能是通过了其他的人（我颤抖了一下），是不是，实际上郑小恕根本不知情。是不是。有人在中间做了点儿手脚，促使这对傻瓜，一个以为，就是两万。一个以为，就是四万——然而这个“差额”是被另一双手拿走了
——更可怕的是，有人利用了这个“差额”造成了这两个人之间的误解——就像我，想当然地误解了郑小恕那样。金钱。哦，金钱是多么尴尬，多么庸俗的东西。两个沉湎在爱情之中的傻子，他们会瞧得起钱么？他们会屑于走下爱情的圣殿，在钱的数额上，像会计师那样，认认真真对对账么？
“喂，你们家是欠人家四万块钱么？我给你垫上了啊，都垫上了，你收到了么郑小恕？是四万吧？”
“不是四万啊，明明只是两万啊。我家就欠别人两万啊。”
——哈，他们要是能这么对对帐，是不是很多问题都清楚了？对对账，对对账……哈，可能么？可能么？太可笑了。他俩早就是傻子了（我忘了林经纶那吸了毒似的眼神么）。他俩早就是瞎子，聋子，是心荆神摇的疯子了。他们只会傻笑，痛哭，思念，失眠，痴痴呆呆，死去活来。他们要是做事，只能做傻事，他们要是说话，只能说胡话。你能指望他们，谈谈钱，对对账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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