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妈的，这孩子，我本该防着他啊。我本该恨他啊。那天在医院里刚看到他们的照片时，我简直想毙了他！可他太让我揪心了。我怎么这么心疼他，我他妈都没这么心疼过林经纶！
我从床头扯来一条毛巾，手足无措地给他拭泪，他妈的，我一辈子没当过给孩子拭泪的父亲。有一刻我有些好笑的想，怪不得他把林经纶收得服服的，我他妈一个成年人，一个警察，第一回见面，不也叫他收得服服的么！这孩子到底有什么魔力呢？他的哭么！
是吧，大概就是他这哭吧。我一给他擦眼泪。他反而哭得更厉害了，他的眼睛像两眼泉，像一对汩汩涌动鲜血的伤口。他的颤抖通过一条毛巾传递到我的手。那裹着他身子的薄被也从他肩头滑落了，我分明看见，他稚弱的上半身一阵阵剧烈地抖动，好像胸腔里注满了滚烫的蜡烛油。我从没见过人会这样哭，好像断裂和呕吐。
我根本不知拿他怎么办了，也猝不及防，我的出现，尤其是，我抚摸了他的头，会使他这样失控。别哭了，我说。我叹着气，声音也只好，哄孩子似的，温柔下来（他妈的！我一辈子对林经纶也没这么温柔过！）可他才不听呢！他才停不下来呢，他的哭由压抑的抽泣变成嚎啕。满嘴里乱嚷，对不起，叔叔，都怪我。是我错了！我害了轮子！我害了轮子！都快我！都怪我！
他扑到我身上来，湿淋淋的，这么小，好像一只鸟儿，我只好也搂住他，不很熟练地，拍拍他的肩，我毕竟，很不适于人与人的亲近啊。抚摸到他后背的时候，我的心剧烈地哆嗦了一下。我直接摸到的，就是嶙峋的骨骼。那一刻，我有一个愿望，我很想喂胖他，就像喂胖一只鸟儿，一只小狗，一个婴孩儿。喂胖他，这个毫无道理的想法像一束柔暖的光，照耀着我的心肠。
没事了。我说。我抚着他的背，他的头。我说，都会解决的，都会过去的。好了，好了。
我没有再往下，往深说，没把什么都鲁莽地捅破。我知道，以这孩子的聪明，他一贯的心机，他多半也在揣测我：那件事，我知道了么，我知道了多少。我能怎么办呢，我终究不忍让他知道我知道了——我几乎全知道了。我只有绕开这个问题，以后的事，多大的事，姑且，以后再说。
我安慰他，等着他自己平静下来。他平静下来了，就与我分开，害羞得猫儿似的，又垂着脑袋缩到床角去。他妈的，我竟然也有点儿不好意思。我咳嗽两声，试图驱散这些尴尬。
我站起来，把被子给他盖好，掖了掖，好笑吧，竟然完全忘记了这他妈是个燥热的夏天。我大概单是觉得，他需要被子的包裹，覆盖和保护吧。
他忽然问我，抬起头，张着大眼睛，怯生生看着我，轮子在那边好么。好，我说。挺好的，我又说。他不就那样么，嗨，到哪儿都那样。他你还不知道么。我说，露出一个，可能有点儿牵强的笑。
我们谈起林经纶，渐渐的，你一句，我一句，星星点点的话，攒多了，这屋里的气氛就疏松、自在些了。有一刻，他忽然朝我仰起脸来，那瘦削、惨白、布满创痕的凄惨小脸儿上发出光来，他笑得眉眼弯弯，好像整个人都甜化了。轮子，他说，轮子那天给我打电话了。
给你打电话了？我的心一颤，从广州么？——我怕轮子知道这事儿。
他好像看穿了我的心，几乎很得意，他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也没让他听出来！他只是以为我感冒！叔叔。他又扑过来，用他的右手抓着我的手，热泪噼里啪啦落在我手上，他却仍是笑着，眼里的光郑重而坚毅，您放心，叔叔，我不会连累轮子的。我不会，我一点儿也不会连累他的，您相信我么，叔叔，我不会的。我还以为他恨我，看不起我，再也不会理我了呢。他说，轮子说他要回来看我，叔叔，您别让他回来，好么。您别让他回来。您……他的头又垂落，手也从我手上垂落，那气息和快乐也，绝望地垂落了：您永远别让他回来了。
我看着他，感到我所有的所谓“智慧”在一个活生生的人跟前的无能和可笑。在这件事上，他这一番话，叫我这个大人，这个人民警察，无话可说：他很聪明——当然极度聪明。而这种聪明含着一种坦率和正直。各中细节他转瞬便疏通了：我，作为林经纶的父亲，忽然在这种时候来看望他，能够走进202，经过刘主任的允许，来看他。那我必定是和刘主任通过气了。
他一定猜到，刘主任已经知道问题的关节——那段录像了。我才作为另一方当事人的父亲，被叫到这里来的。我没把这事捅破，他便也不。他既不过分展现他对他自己在那录像带上的“无耻淫行”的悔恨（可怕的是，也许他根本不感到悔恨）。更丝毫、一点儿都没有借助他一身的悲惨，他所遭受的使人触目惊心的一切，来向我要挟，讨人情或至少求助。
他甚至握着我的手的时候，都是刻意地用右手，极好地藏起了他那被剥落指甲的左手。（因为不论如何，要知道，那可怕的录像，是他和林经纶两人共同犯下的错误，林经纶也应该负责啊。）。他了解到我对这件事的“不愿捅破”，他该如何理解我的“不愿捅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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