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定了，孟。我这辈子不能再这么下去。不能了。不能了。我挽回不了高婧，挽回不了高家了。可是现在老天又给了我一个考验，一个机会。我不能再软弱了，不能了。我可以挽回郑小恕，对吧。我可以借着挽回他，挽回我自己。对吧？要是我挽回了郑小恕，我的后半辈子就放晴了。我就可以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踏踏实实地睡一觉了。对吧？
你看，人说到底都是自私的。但我不全是自私，至少这一次，我不全是自私。孟，你在听我说么？我得负责，对自己犯的错负责，林经纶也是，他是我儿子，我能替他做主。他犯下的，他也得负责。你看，很多东西并不像我想的那么可怕。三十年前我没站在正义的这边，我懦弱地站在了大多数的一边，我保全了我自己，蒙蔽我的良心，牺牲了无辜的，我爱的人。
今天我不会了。今天我要站在正确的这边，哪怕这是众矢之的，是万劫不复。我得看见郑小恕笑起来。我得看见！我必须看见他好！看见那孩子的笑！我不能再怕了！我不能再怕！那些打着道德的旗号作恶的多数人！我再也不能怕！这是新时代了，要有人站起来反抗了，对么？哪怕我得付出代价。（我喘了口气），名誉，哪怕是名誉的代价。不，孟，名誉一文不值！我要正义。我必须要正义。我要对得起我的良心。
我明天就去找他们，不，挂了你的电话我就去！你们要威胁我么！尽管来吧！什么对我都不算威胁了！我要明天就去把郑小恕接来！不！挂了你的电话就去！以后我来管这孩子。我来保护他，我来做他的监护人，我会给这孩子吃饱饭，给他穿暖衣，让他像每个别的孩子那样有尊严，那样无忧无虑，我今天下了班还把林经纶那个屋子收拾出来了，郑小恕来了，我就让他住林经纶的屋子，怎么样？我想，我还会适当地骄纵他，让他能像别的孩子那样，能放心地任性点儿，能有人让他耍耍小脾气。他还会做坏事么？不会的。我会把他看好。
林经纶呢，你问林经纶么？哈哈，就让他在广州呆着吧，我现在有个比他省心的孩子了。不，不能让他回来，让他俩住在一个家，哈哈，那还得了？那怎么成，我可是个传统的父亲。别提那档子件事了。我可决不允许。绝对不行。哈，在这件事上我就是蛮横的！就这么办，怎么样，以后这两个孩子都会幸福了。孟，都会幸福了。
这不才是一个父亲应该做的么。你看，孟，我能挽回郑小恕，我能挽回我自己。我的人生，我们的人生，可以是有解的，对么！可以是有解的！对么！这世界可以是有解的，对么！
是的，可以有解，正明。可以有解。不过，正明——
我听着他说，他的语气，有一阵像是温柔的抚慰，又像是一种难以捉摸的嬉笑，又像是一种郑重的悲惨，乃至混合着一点儿不易为人察觉的，冷淡，和，近乎，尖刻，和，轻蔑：你要好好考虑考虑，你是成人了，可别一时叫热血冲昏了头。
我想过滤他这些语调，主要是，你知道，过滤掉，这语调之下，可能隐藏的，什么。我记得那个晚上，我的话含糊，模棱，他的回应也，含糊，模棱。谁也不能用含糊和模棱证明什么。总之那个晚上，我和他的通话，很像是一个梦。而我，挂了电话，仍然一直处于高度的亢奋中。我一生从没有经历过那种亢奋。
我想，吸了毒的或深陷爱情中的人，就应当常常处于这种亢奋吧。于是我非常嫉恨那些拥有毒品或爱情的人。我在卧室里走，在客厅里走，在厨房里走，打开所有的窗，不断地出汗，浑身都在沸腾，发抖。我的湿滑的手，在半个小时中，连续三次，拨打202的座机，三次都是占线。
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我愉快地想，这个时间，晚上十点，学生们放学回宿舍，一定都挤在202给家里打电话。（虽然我想到，我几次去202时，都不见郑小恕之外的学生打电话，老刘跟我说过，很多住宿生都藏着手机。所以，学生挤在202打电话不大可能发生。）不过，那又怎样呢，占线而已。我想，占线也有占线的意义，这也许就是老天在对我的行动按下一键“暂停”，于是我把手机放下，没有按照计划拨出老刘的号码。
我在沙发里坐下，这时候，小孟最后那句“你要好好考虑考虑，你是成人了，可别一时叫热血冲昏了头。”又钻到我心里来。我一遍一遍用这句话过滤我自己，检验我自己——我很怕我自己就像他说的，今晚所有出于正义的亢奋都是一时冲动。我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
是啊，这一方面，我很有经验，关于“人性之爱的短浅”，我很有发言权。我害怕我这一次的“英勇忘我”仍旧只是“短浅”而已，我得验证我自己。先冷却下来再说。我按下自己所有的亢奋，用睡眠冷却了自己一个夜晚，我睡得很心安。当下一个黎明在我的窗口露出微醺的笑脸，我站在阳台，胸中挥洒着冷静的正确。
我身体里是饱满，扎实，稠密，稳定的，勇气和力。我洗漱，吃了早饭，简单收拾了房间，穿好警服。在心里把所有的步骤都走了一遍：先告诉老刘我的决定，和他商量一些细节。然后把郑小恕接到我家，林经纶的屋子已经收拾好，等着他了。接着我会再到十四中去，带走穆岚、许鑫源、袁威，通知他们三人的家长到公安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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