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来，我不吃肉，看见也不行。
肉，红的，白的，棉絮般柔嫩的组织，骨肉的碎沫，弥漫在空气中的，浓烈的鲜腥。
十五年来，我不吃肉，看见也不行。
所以我恨那个人——郑小恕。你看，我讲出这个名字并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艰难。郑小恕，我恨他——因为他害得我不能吃肉，吐，做噩梦，营养不良，神经失常。因为，不能吃肉，吐，做噩梦，营养不良，神经失常——这些事，桩桩件件，不爽毫厘地，全发生在我身上。我充沛，深邃地体验到这痛苦的每一寸肌理。
而我不会考虑到我对郑小恕做过的事情：我用烟头烫他的皮肤，把圆规尖和牙签cha·jin他的指甲，逼他偷东西，怂恿别人lun ·jian 他，最后让火车从他身上轧过——我不必考虑。因为，烟头没有烫我的皮肤，圆规和牙签没有cha·jin我的指甲，我没有被一群男人ba ·guang，火车没有从我身上轧过。这些没一件发生在我身上，我感受不到他的痛，我可以这么说，因为我感受不到他的痛，所以，我就是可以这么说：
痛没发生。
我就是可以这么说，我会睁大无辜的眼睛，面不改色：我什么也没对他做！我就是！什么也没对他做！
我知道我就是你们说的，丧尽天良。
我当然自私，这有什么不好理解的呢。在这世上，根本没人能与我同等地并存。我意识不到我身边还有别人存在：爸爸妈妈了，老师同学了，路人了，生活在北京、纽约、赞比亚、南极洲的人类了——我当然知道他们都存在。但是我没法明白他们是与我平等的存在。我不能想象，我生活中与这形形sese的人的相遇，只是他们的存在，恰巧与我的存在有了一段碰撞和交叠而已。我无法推断他们的来源和去向。我不能想象，他们在，进入我的存在之前，和，走出我的存在之后，依然，活生生地，独立地，存在。
所以，原来他们也是重要的，珍贵的，不可替代的——对他们自己来说。
我为此很诧异。
知道么，我很想告诉你，我呀，我也很可怜。我很想说，我也有着不为人知的悲惨——或许这样，你就能，说不定，肯，有一点儿原谅我了。哈，可是很遗憾。我一点儿也不可怜。我家庭美满，父母双全，我聪明又漂亮，备受宠溺，走到哪儿都发光。我什么都有。所以，我坏，我没什么说的。
也许我还是应该给你讲讲我的家。我的家，跟你的家，千千万万的，健全而索然无味的家，没什么两样，我有爸有妈，他们有时好，好也好不到怎样，有时吵，吵也吵不到离。
我爸年轻时在石化厂写材料，熬了多年，后来终于在五十岁上谋到了个副处级的运销主任。一个副处级，他这辈子也就算到了份儿。往上爬，是他这一生唯一的意义和信仰。我小时候他几乎不回家，全年无休地泡在单位。但我知道这不是敬业。他只是忙于鞍前马后，侍奉钻营，左右逢源。
他竭尽半生，一丝不苟地给他那条到副处级为止的“仕途”铺垫。三十年来，他并不怎么看得见我。我非得优异得让所有人都挤在他耳边乱嚷：你闺女真厉害！他才好像有一丝，想得起来我。
我妈呢，我妈是少年宫的舞蹈老师。年轻时是个有名的美人。我长大了就渐渐懂了，美人总是如此的，因为叫这世界托举得太高，宠溺得过火，当她挑选一个男子的时候就格外艰难，最终无论选了谁，不管佯装得多么幸福，内心深处总是深深的失落。
我知道我妈爱着我爸，我说的“爱”，你应该明白，就是，他还可以的。——她总得需要外界不断给她证明：“你老公多帅啊”、“你家那位多有前途”、“书记身边的红人！”“啧啧，丽霞啊，机关里爬得快的都是耍笔杆子的！”
这些时候，她就很欣慰，他还是可以的。但是更多的时候，当外界的夸赞熄了，她就会对着镜子，感到无限的委屈和不甘。感到她那风华和美貌在时光的流逝中被罪恶地偷窃和耗费。每每这时，她就会怨恨我爸了。他非得拿出更可观的仕途上的优越，在我们那小小的石化厂，引得外界更鼎沸的称赞，重新牢固“他还是可以的”这一结论，才能使她满足，或至少，不被她轻蔑。
我妈就是这样“爱”着我爸的。
我说的“爱”，你应该明白，就是他们那个年代的人，对“为renqi者”所要求的一切：在生活的方方面面，保持淑娴。淑娴是这样简单，就像一门初级学科，极易为人掌握：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怎么应对老公，怎么应对公婆，怎么应对层叠的，各式的亲戚，怎么彬彬有礼，使人交口称赞。
“淑娴”是一套系统的规范，它规定好了一切，唯独容不得，热烈的、真实的，活生生的，人的情感。“淑娴”使她以笑脸掩盖嫌恶，以欢愉掩盖愤怒，但嫌恶与愤怒在这层叠的掩盖之下，愈演愈烈。
它们在暗中霉变为深刻不可化解的怨恨。她不能用光明正大来疏解这些怨恨，她只有用心机、花样繁多的虚与委蛇，向她所怨恨的人，向这无聊的全世界，一小口小口地嘬着，复仇。亲昵祥和下的鄙夷与算计，你看，这便是我从小就，几乎每天都要扬着头，去参观、学习、领受的，大人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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