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说，家是最温暖的港湾，亲情是人最坚实的依靠。人们都说是，那就是吧。人们还说，一家人都是彼此相爱的。人们都说是，那就是吧。本来嘛，“爱”几乎是我听过的最早和最多的词汇。我妈总是频繁使用这一词汇。“我亲爱的大宝贝”“爱你哦，岚岚”“爱你哦，老公”……
我所以为的爱，你能明白吧，便是，言语上的日常表白（因为太频繁和日常，也几乎算不上表白），肢体上的亲昵，生活上的慰问与关怀（包括，我很早便意识到的，彼此的，迎合与讨好）。关于“慰问与关怀”，我却是在很久以后，才渐渐回过味儿来，我们一家三口之间，对彼此的，所有的，慰问与关怀，“今天过的怎么样？亲爱的？”“感冒好点了么？宝贝？”“胃疼了么，老公？”“怎么闷闷不乐啊，老婆”……
——我们问所有这些问题，重要的只是我们问了，我们表达了关切——然而我们并不怎么在意对方的回答。许多时候，问完了就完了，我们甚至没听见对方回答了什么，也不介意他们回答了什么。总之，我们问了，做出非常关切的样子。渐渐地，我们都心照不宣，这般慰问，只是类似于一种礼仪罢了。我们是和谐的一家三口，但，我很清楚，我们彼此的“进入”并不深。我们只是到彼此的世界里轻轻地探一探，蘸一蘸。我们体现出的“美满”只是由于我们合作顺利，以礼相待，知道分寸。
所以，我当然也清楚，我们一家三口之间的“爱”是一种微妙的平衡。哪一方都不能“塌陷”：我爸爸要保证事业的平稳，物质的供给，前途的可观。我妈妈要保证美丽，温柔，一定的经济辅助，合格家庭主妇的淑娴。我要保证乖巧，可爱，优秀，时时处处，给我们的家庭增加荣耀，预告一个辉煌的未来。多年来，我很清楚，我在战战兢兢地维系这一点——维系得简直过了头，于是，我优秀耀眼得，简直也过了头。我无法说，趾高气昂的我，实际上，内心始终不安。也正因着不安，只有，更加地，趾高气昂。
你不会品尝过，那种，一下子塌陷下来的“死寂”——那是，我偶尔不令我的父母满意时，他们对我的冷淡。我至今对那种冷淡心有余悸，那种氛围简直比所有的恐怖片更恐怖：所有的，这美满家庭中浮于表面的，聒噪的热情和爱一下给吸干，好像有人换走了我的爸爸妈妈。
何况，在重重的“爱”的表象下，我们三个人之间，楚河汉界，泾渭分明。尤其是，他们夫妻之间，对彼此厌烦和憎恨，旷日持久，根深蒂固。我爸恨我妈对他的掌控和层叠的“监视”，尤其是，他清楚，我也清楚，我妈对他的这些监视并非出于爱情中热烈的要求独占，而只是出于，彰显和维护她自身的地位，魅力和尊严——尤其是她越发美人迟暮的时候。
我妈呢，她恨我爸的懒惰、自私和“老得慢”，他在外面伺候够了别人，回到家就端起架子，要求别人伺候。即使我妈生病了（有一阵做了手术），他也不肯牺牲一下自己沙发上的舒适，为这个家做一顿饭。
在我漫长的将近二十年的成长岁月中，我几乎每一天都感受到“扫地”“洗碗”“擦桌子”这类琐事下涌动的仇恨。最主要的是，他们不吵，就是彼此较着劲。我站在客厅的一角，冷眼望着我爸如皇帝般，冷着脸，雄踞在沙发，我妈在他脚下，恶狠狠地，气喘咻咻地，擦一块地板。
我早知道，人与人之间，所谓“爱人”与“爱人”之间，原来就是这般逼仄——就是逼仄到“扫地”“洗碗”“擦桌子”这一类琐事都能凝聚憎恨。更不消说，不间断的婆媳矛盾，某月的经济危机，各自工作、人际关系上的不顺，夫妻两方不定期“蹭”到我家来各揣目的的“穷亲戚”们……更不消说，他又跟哪些狐朋狗友喝酒，她又对哪个年轻人脉脉含情，更不消说去婆家还是娘家过年，哪一边多给了钱，今晚电视频道谁说了算。更不消说，人还要变老，变丑，狰狞，愤怒，指责，歪曲，歇斯底里，更不消说，人还要，打呼，打嗝，吐痰，放屁。
你知道了么，悬在我头顶的，那随时随地的，分崩离析。
你知道了么——
我怎么敢，不优秀得使人发指。
这也没什么了不起，我长大了以后，就学会了，用骄傲和凶恶，杀死心惊胆战。
所以，我早就知道，这世界，一如我了解的简单，短浅，毫无悬念。我们甫一出生，就被规定好路线：直通好，对，光荣，正确的捷径。不可走弯路，更不可走歧路。趟过千万年厚重与深邃历史的人类，繁衍到当代，身为人的可能性与意义已被压缩到穷竭，只剩下，简单，短浅，死板，毫无悬念的，功利，务实，和，至少保险。
阳光在我脸上摇曳，使我恍然。我努力睁大眼睛，我看不见，这世上，我之外的，任何一个，活生生的，独立的，别人。我在通往正确与光荣的道路上，勇往直前，一马当先。我一日比一日，更兢兢业业地，致力于，修炼自己为正确。我生命里的每一天几乎都顺利，每一天都被赞美，簇拥，爱戴，我的人生几乎没有任何阻力，看啊，我什么都有，什么都顺，什么都好。可是我的心，这样焦灼，恼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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