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和我想的不一样。
至少，顺序，不一样。
我想，也许世上，真有报应。
我不想让袁威死——虽然他死了，我很觉得该。
世上当然有袁威这样的败类。毫无缘由的，天生的败类。我觉得我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我从小就知道，我和别的孩子不一样的地方就是，我对这世界的卑鄙和黑暗，从来不感到意外。所以，那时候，当我们班那些小女生儿天天在寝室里神秘兮兮、战战兢兢地讨论六班那些混子的“恶行”时，我没一点儿惊讶和好奇。
六班是十四中有名的渣子班，袁威呢，就是六班那帮混子之一。袁威是个瘦高个儿，初一初二时，他不过是跟在别人屁股后面混，名不见经传，一张塌脸，青黑而瘪，一对暗黄的眼珠儿，猥琐又阴损。
好像是过完初二那个新年，回到学校，那些瘦小的男孩子们，简直好像一夜之间长成了大人。袁威整个人大了一号儿，忽然成了六班的头儿，每日领一帮小弟，在全校都颇有地位。老师们也不会招惹他。他是有名的好色，但他不来沾我。因为这时候，我已经跟刘栋好了。
是，我现在得跟你说说刘栋了。他骑着摩托在十四中门口等我的时候，我正上初二。如果不是后来遇见了郑小恕。我会告诉你，刘栋是这辈子我见过的，最好看的男人。（单从外貌讲，轮子当然是数不上的。）他倚着他的大摩托，一副墨镜挂在领口，当我走到他身边的时候，他拦住我，直白而自信，做我女朋友吧，穆岚。
我承认，我在那一刹那被他征服。然而我的好胜心作祟，使我感到一种落下风的耻辱，当我在这种耻辱感的支配下，要去迎头反击时，他牵住我的手，他手掌那微微濡湿的触感，他脸上那明媚、俊美的笑容咒语一般把我在原地封住。
你可以叫我刘栋。
他说。
我那时好像着了魔。心里，眼里全是他。我的骄傲都被轻轻褪去了，我在他怀中瘫|软下去……
我没爱上他，我知道，我只是被启发了qing欲。我知道qingyu不对，但我早已无法抽身。第一次，例假迟迟不来的时候，我吓死了，躲在卫生间，坐在马桶上，抱住肩膀，怕得浑身哆嗦。我妈就在卫生间外面，用她那一贯甜得简直能拉出丝的腔调喊我，怎么这么久啊，岚岚，消化不好了么，岚岚？喝点酸奶吧，岚岚。
我好想跑出去，抱着我妈妈哭。我好想跪在她脚下认错，抱着她的腿，扎进她怀里，向她求救。她是妈妈啊。我妈妈啊。把我带到世上的人啊，我在这世界的根啊。我的妈妈，妈妈啊。
可是我不能。
在她那甜得简直能拉出丝来的，宠爱的呼唤里。我不能。我不是怕她气疯，怕她不原谅我，怕她惩罚我，不理我，不要我——我还没到“怕”的那一步。我是，根本就觉得——我和她还没亲厚到，这种事要和她说。
你看，我和我爸爸妈妈的关系很清白。
清白，你懂么。
他们负责供养我，我负责优秀。
旁的事，他们是他们，我是我。
这世上，谁能亲厚到，有义务对我负责。
那个周末的下午，我推开门的时候。对面的门，也开了。
我背着书包，拎着一袋子返校的衣物和零食，站着。
她也背着书包，拎着一袋子，返校的衣物和零食，站着。
我和她，在我们父母絮絮的叮嘱和关切的目光中，一前一后，走下楼。我很想拉住她的手，但是，她身上那漠然，总将我趋得很远。
我们走出楼区，一起上公交站。我们在客运总站前的两站下车。兜了好大的一个圈，确定不会见到熟人后，找到一家药店。
你等着我。她说。把她的书包和袋子放在街边。平静地走进去。隔着透明的玻璃门，我看见，她不卑不亢，清淡、高傲的身姿，像一位冷酷而庄重的女王。她走出来，递给我一只早孕试纸。
我们打了一辆出租，到客运总站。
隰桑这么大而无当，萧条，稀疏。所有的聚落都依油田而衍，我们到了总站，她要坐往北城去的车，上一中；我要坐，往西城去的车，到十四。等车的时候，我和她一同站在五月，肆意飞扬的丁香下。我特别想怪她——又怪不上人家——这样，我的心，就更怪她了。可是我能说什么呢。我只有说，你看不起我吧。她却把这话原封不动地送回来，你看不起我吧。我不知为什么，一腔的凌厉，在她面前，竟无处发作。
她看着我——你看我这脸，你瞧不起我吧。我说，我没有！我怎么会！可是她打断了我——一个人要是笃定了什么，那是任你再说多少遍都没用的。我只看见，夕阳的光，像金黄的绒线，一针一针，勾出她的轮廓。我看见她，痴痴地愣神，一双眼，好像掉进去两颗星——你真心喜欢过一个人么。穆岚。你要是真心喜欢过，你是不会这样的。
她大我一岁，她的这些话，我那时还不能很好地理解，我单是知道，她这时，一定深深地喜欢着什么人。第一次，我对旁人生出一种艳羡，真心地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滋味呢？
然而，我又怎么来得想这些？我用了她帮我买的早孕试纸。剧烈抖动的双手，握着那条温热的棒，我在一阵眩晕中，看见染染浮现的一道紫红的横线，时钟的秒针，一下一下，鞭笞我的心，一下一下，鞭笞我的心。我没有见到第二道横线。
大概一周以后，例假姗姗来迟。
我可吓破了胆。我尝够了“禁果”，我不喜欢这“禁果”。我还是喜欢在太阳底下，踏踏实实地，背着书包，天天向上，光明正大——我才初二啊。
我开始躲着刘栋了。不去约会，他呼我我也不回，打我手机我也不接。我想跟他说清楚，分手，可是，我又不太敢。他总在迪厅里混，蛮社会的。我那一阵总是提心吊胆，怕他到学校堵我，可是好几个礼拜过去，他都没出现。
我松了口气，还以为，好了，他死心了，本来嘛，大家都是玩的。谁知道，就在我渐渐大意的时候，一个周末下午，我和几个同学坐着包车返校，车子照例开过火车道，在学校后门停下。我刚背着书包，拎着这一个礼拜的水果和零食下车。刘栋就在我眼前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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