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栋，我说，栋梁的栋。
我看着林正明把这最后一个名字记在他的小笔记本上。
这么多年了，猝不及防，这蓝黑的字迹还是使我的胸口一荡——轮子和他，连字迹都是一般风骨。我妥当地把这一波涌动的暗潮藏好，灼热的咖啡杯紧紧贴在我手心，窗外，小雨迷蒙，湿寒透骨。
我垂下头，不去看他。
好笑么，我十六岁时，第一次在轮子钱包里见到这个穿警服的男人照片时，胸中弥漫着那般怪异的憧憬。我遇见了一个和我爸爸那么不同的父亲，我遇见了一种，与我所习惯的卑小、自私、逼仄的人格截然相反的，荣耀，正大，刚毅的人格。
我记得在百川旁边的小旅馆里，那些yinmi而幸福的下午，时间被拉得那么长，狭窄的小双人床上，躺着那个我最心爱的男孩子，被子下藏着他洁白、健硕的裸体，夕阳的光透过玻璃窗，照在他那线条冷硬，安详而忧郁的面庞上。
呵，我要怎么告诉你，这个，我最心爱的男孩子，他在面对我的时候，永远只有三种状态：走神，xingjiao，和睡眠。他的走神对我最残忍，他的xingjiao对我最卑下，我所能享用的，便只有他的睡眠了。他当然永远不会知道。就算知道了，大概也永远不会在意，我曾在多少个那样的下午，静静地，伏在枕边，一眼不肯错过地，凝视他，也凝视着他钱包里，他父亲的照片，在那嘈杂的小旅馆，在腻乎乎的夕阳下，做着那些傻梦。
我梦想着，轮子长大了，也会是警察。我会成为一名警察的妻子，我会融入一个，温暖的，光明的，崇高的家庭。我会羞涩地微笑着，对一个我所敬仰的——而不是我所鄙视的人，叫一声爸爸。我是先爱上轮子，还是先爱上了那个，素未谋面的，我理想中的爸爸呢。不，我知道，我不是爱上他们任何一人。我爱上的，是他们秉性中的光芒和正大。
他呢，时隔十五年，我第二次见到他。他现在发福了，老了。他两鬓斑白，脊背微驼，我该失望么，他变得，散漫和圆融了。
他在“刘栋”这个名字上画了个圈，问，他是七高的？
不是。我说，他没上学，就是个，社会上的混子。
混子？他皱了眉，你们怎么认识的？
呵。我笑了一下——谎是不能说全套的。要想让别人信你，你就得舍得出去，交出大部分真相。我
拂了拂头发，他追的我。我说，我俩处过——我不知为什么，好笑地加了一句——跟轮子之前。——我为我的“好笑”，几乎脸红了。就像，人家在乎这个似的。
我以为，听完这些，他会对我更嫌憎——十五年了，他对我的嫌憎还不够么？——然而，他一点没流露出，新的嫌憎——一点讶异也没有。我的心，也就跌倒了底——我多低劣，他都不会惊讶了。
这些年，还联系么？他问我，你跟刘栋。
早不联系了。
跟那两个呢？他的碳素笔，指指笔记本上“刘栋”前面那两个名：孟凡斌，石磊？
我摇摇头——表现出冷酷的不耐烦了：那个事儿以后，我们还联系什么呢。
那你们，他顿了顿，身子向后仰，倚在咖色靠背上，他疲惫似的长长舒了口气，我看见，他在紧咬牙关，面部绷紧的褐色肌肉使他的两颊显著凹陷，他用一种使我不寒而栗的，扫射般的目光直视我，问出下面这句话：
你们当年，在404，留“纪念”了吧。
我应该吃惊。我便，吃惊了：
纪念？——我叫了一声——说谎的时候到了。
然而，我几乎是在叫出声的同时，感到自身这伪装的拙劣。我避开他的直视，什么纪念。
我抿了一口咖啡，醇苦的液体在我的口腔一点点变得凉薄，我终究抵不住这老警察的钻探的眼，露出一个破绽百出的笑，我听不懂您的意思。
听不懂么？呵，你们不总愿意给人家录像么？
他直白得使我错愕：你们在404干的那些事，也录了吧。
不！那！ 怎么可能！那种事！我们怎么能！——我当然得讶异着，含冤似的，拼命反驳。
那就是录了。他说，淡淡的。
他痴呆地看着窗外的雨，不过，呵，现在追究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看着他，有一刻，我确实感到，深深，深深的，耻辱和悔恨。但是他没有与我对视，他僵硬地收走了他的目光，好像把一把利剑收回鞘里。
我听见很多东西在他体内溃散、瓦解的声音。那些，他理应有的，暴怒，痛苦，出于正义的居高临下和咄咄逼人。他都没有。他苍老，驯顺，筋疲力竭，悲惨而慈悲，我知道，十五年前，和十五年后，我所面对的，不过只是一个，可怜的父亲，而已。
他仿佛极艰难地举起杯，把余下的那些咖啡饮尽。他望着我，柔和地，几乎像一个慈父，好笑么，穆岚，我当年。他苦笑着摇头，我当年，没能去保护，那个，受害者。现在。呵。他垂下头，声音低得简直听不见了，现在却要保护你们这些施暴者。
我就什么都明白了。
袁威死了。我们，找不到林经纶了。他收起他的本子，那上面记录着，我刚刚告诉他的，当年在404对郑小恕施暴的三个校外人员的名字。他递给我一张纸条，我手机号。他说，你家到单位，我们都安排人了。他站起来，最后留给我的一句话是，就当赎罪吧，穆岚——别让你自己出事儿。
他结了账，走出了咖啡馆。
剩下我一个人，呆坐着，凝视窗外的雨丝。我的心，不合时宜地，幽灵般飘荡着，初中时，徐老师教过我们的，朱自清的句子，像牛毛，像花针，像细丝。
真像。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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