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个月前的，9号，我工资到账的第二天，晚上，我的手机进来一条微信，和，一条拦截短信。
微信是张扬发的，岚岚，明天下班挑婚纱吧。
拦截短信，来自王兆龙——我法律上的，前夫。
新婚快乐啊，乖老婆。
我没有去挑婚纱。我对张扬说，买什么婚纱啊，又贵又难看。
我用支付宝，转出去了，这个月的一万。
如果还有下一个月，
如果他还有下一个月。
如果我还有下一个月。
如果这是赌博，我觉得值得。我赌的，是顺序。
如果我还有一丝良知和不忍。
我努力摁下，那在我胸中引起阵阵撕痛的，该死的，良知和不忍。我告诉我自己，不是那样的。我不是那样，完全的自私阴损——不，我还有一丝，别的，别的动机。
我是一八年春节，第一次带张扬回家的。三十二岁。我应该给我妈一个交代了。我妈对张扬当然满意。她对他满意到了，近乎，谄媚。这让我很钻心。外人一定想不到，一个美丽高雅的，有着我这样一个，至少看上去，美丽、高雅的女儿的，岳母，竟然还要去谄媚一个张扬那样平凡的女婿。我妈对张扬，所有的迎合和谄媚，我懂的，更像是对他的一种，提前的补偿，和温言软语地，事先的宽慰。
她越是这样谄媚他，我知道，就越是在，宣告，我的，不可转圜的，罪。我知道我妈在想什么，十五年来，她一定每天都在痛恨，为什么她生出了我这种女儿。就像在我生命中的前一个十五年，她每天都在心花怒放，她生出了我这样优秀的女儿那样。你看，是不是很讽刺。
无论如何，一八年的这个春节，我也许还是抱着一星，无耻的侥幸，我侥幸地希望，也许，我可以摆脱那些噩梦，也许，我可以，卸下那些罪，瞒天过海，做一个寻常而安宁的人。
但是，当我把张扬领到这个刚从一场火灾中复苏的家里，就好像把一个活人领进一口乌黑的鬼洞。我爸在客厅的一角，缩在沙发里，目光呆滞，面孔抽动，他很好地以脑溢血后遗症逃避了我带给这个家庭的，所有的无形的屈辱和有形的灾难。
我妈那陡然拔高的热情和，那一贯的，甜得简直能拉出丝来的，谄媚和愉悦，使我的家——那当初人人艳羡的石化厂新楼，如今狭小皱缩的，烂苹果般的，六十平米小屋儿——显得格外，阴森荒诞。
在只有我和她在屋里的时候，我看见，她两颊上那两片曾粉红的，恰到好处的，婴儿肥，已在岁月和怨气中，干枯，丑陋，绛紫，萎垂。我以为她会像之前无数次那样，把鞋子、水杯、电脑，一切她拎得起来的东西，凶狠掷到我脸上，歇斯底里：你为什么不去死！
但是她回过头，没有看我，只是淡淡地说，看你大舅母去了么。
我说，张扬，跟我看看我大舅母去吧。
他说，好啊，岚岚。
我说，要是我大舅母同意了，我就嫁给你。
他说，好啊，岚岚。
傻笑着。
我不爱张扬。或者说，我简直从来没认识过他。他在我心里，不是一个未婚夫，一个爱人，一个男友——一个活生生的人都不是。他只是，我巴望的，一个庇护所，一只壳，一个垂死挣扎的人，顺手抓到的，最后一根稻草。我不是没想过，庇护所，壳子和稻草，也是活生生的。
他，在走进我的存在之前，和走出我的存在之后，依然将，活生生地，存在着。所以，他也是独一无二和可贵的——对他自己来说。每当这样想的时候，我就不免，良心发现了。是的，上了三十岁，我就常常心软，陷入良心的谴责。我想，心软和良知，这大概就是变老的标志。有时候，我就想，放张扬一马。
我会想，难道碰上了我，他就该着倒霉么？我曾尝试放过他，可是，无私又被自私打垮。何况，他那憨厚、质朴、充满歉意的笑脸，总是害得我想要哭。他怎么能知道呢，每当我莫名其妙发脾气，要跟他分手的时候，恰恰是，我对他情感最浓烈的时候。
一八年的春节，我带着张扬，回到了灵泉。
灵泉是隰桑市下辖的一个小村庄。是我妈妈的老家。我小时候，每逢过年就会跟着我爸妈回到这里。我妈那时回到村子，总是趾高气昂。因为她不仅依靠美貌和半拉子的幼师资历在丰肥的石化厂谋得了一个“铁饭碗”，而且，靠着她的美貌攀附上了一个尊贵的半工人半知识分子家庭。
她每次带着我爸回村，都像是一场盛大的展览。在那村子里，住着我的层叠的姥姥家的亲人。而我所以为的“亲人”，你大可以理解为，人们通常含着厌烦和鄙弃常挂嘴边的那种“亲戚”。近的，远的，枝枝蔓蔓勾连在一块儿的，亲戚。
我有三个舅舅和三个姨母。我妈妈是他们家最小的孩子。她和我爸结婚的时候，我大舅的孙子已经满地跑了。这些卡在贫瘠小村的亲戚们，不论近的，远的，枝蔓勾连的，都模糊成雷同的面孔：昏黑的，粗陋的，傻气的，卑微谄媚的。
我妈那时候牵着我的手，回到这小村，我们高贵的裙裾总要高高撩起，以免沾惹低贱和尘埃。她时常含着哮喘病人似的，亢奋和红晕，以衣锦还乡的荣耀报复着这养育她的穷苦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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