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面竭力表现她的平易近人，一面竭力拉开自己与那些低贱村人的距离，生怕泥土道上激起的沙尘混淆了她自己。她那时一定要拉着我爸和我，一寸一寸，走遍这村社的每一小块儿土地，急不可耐地用今日的繁华去填补往日的创痕。我也是在长大以后，蓦然回首，才懂得，我妈妈，那风光表面下隐藏的巨大的自卑。
接着，她不断奋斗，她以美貌和淑娴织就罗网，在婚姻中斗智斗勇，一面拿捏我爸，一面拿捏我爸背后那个尊贵的半工人半知识分子家庭。她用各种甜美，巧妙的小手段，从婆家往娘家输送利益。钱，物，大到一车皮一车皮的黑土、钢材、木料、给小辈们在石化厂谋得有肥落的职位，小到厂里分下来吃不完用不尽的，排骨、猪蹄、肥皂、卫生纸、洗发水。
我也是很久以后才搞明白，这么多年来，这么要强的我妈，从不是在跟婆家和石化厂那个高等的世界较劲，她是在跟生养她的，那穷苦的小村庄较劲。她是在跟自己和自己的过去较劲。她从来不是在对高等的外界证明，她的优越，她是在对自己证明，她的优越。所以，她一生当然都无法逃脱，骨子里的卑怯。
而我的那些舅舅和姨母们呢，他们贪婪，愚蠢，又怯懦而无辜。他们对我妈情感复杂：他们认为，是他们在穷苦岁月拉扯大了我妈，我无数次听到表哥表嫂以讨好似的邀功语气讲述当年我大舅一己之力扛起家庭重任的艰难和壮烈。
他们就像一张张大口，等待着理所应当的酬报。而他们让你无法觉得可恨的原因却是：他们好像总在那里心神不定地衡量，衡量他们昨日的付出与今日得到的酬报是否相抵。
一旦他们感受到天平的失衡——尤其在我妈，上瘾一般，不断向娘家输送利益的时候，他们就会对我妈妈感激、惭愧、又提防。他们的感激和惭愧很好理解，他们的提防却是我在许久以后才渐渐吃透的。所谓“亲情”再一次在我面前讽刺地消解：即使是亲人之间，若你接受的利益超越了“你来我往”的平衡，利益就成为对方横加给你的恩惠。
恩惠当然最难缠，最叵测，最易翻脸。他们宁肯清苦，也不愿受人恩惠，受制于人。然而当那些，丰肥的利诱，尤其是在我妈热情的笑脸下，琳琅地被展示在他们面前。这些在乡村拮据度日的亲戚们，终究还是面红耳赤地伸出手来承接……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为此瞧不起他们。但是谁知，渐渐地，被瞧不起，轮到了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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