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立刻收起了我的尖利跋扈。变得善解人意，处处为他人着想。在轮子面前，张口闭口小恕，绝口不提自己：我每天给小恕带早饭，你也知道啊，他不喝牛奶的，嫌腥味重。我给他买的核桃奶哦，放在热水杯口暖了好久呢，才给他喝的……他现在每顿都好好吃哦。
我叫你们一班的人给我看着呢。我自己也会看着啊……小恕现在不挑食了啊，嗨，他可能也想挑啊，但是我坐在他旁边眼巴巴监视他呢，他就不好意思不吃肉了。你说说，他那么瘦，还不吃肉，这营养不良可怎么办……哦对了，你不用担心陈主任。谁敢给咱们小恕气受我就怼她了……
轮子啊，小恕这次考数学没发挥好，听说总躲在宿舍哭呢。不过现在没什么事了，上体活课我把他约出来开导他了，我们就在后操场走了好几圈，我会开导他的。这孩子也真是的，非得去后操场走，全是灰啊，我裙子都弄脏了。不过没事啊，嘿嘿，小恕不难受了就好。
你说他是不是有点儿怪呢。一见到那大磕头机就掉眼泪。你猜他问我什么，他问我，穆岚姐姐（郑小恕当然不会这么叫我，但是我要把我们之间的关系渲染得亲切），你听那磕头机的声音像不像哭。我说，什么？他傻傻地瞅着我，说些我听不懂的话，什么“小孩子就这么哭啊，先是哇哇大哭两声，然后抽抽搭搭”……
我就是这样，把自己彻底装扮为一个无微不至照料情敌的（林经纶不会蠢到不清楚我和郑小恕的微妙关系吧），母亲般无私奉献，甘于牺牲的傻女人。而轮子，正如我预知的那样好骗，我不过在他面前，描绘了几次，我对郑小恕的照顾。他对我的态度就完全不同了。他第一次从他那该死的走神中挣脱出来，双眼放出奇异的光辉，主动地，甚至很忘情地抱住我。
第一次，他在清醒时——而不是赤身裸体，意乱情|迷的状况下，主动热情地——虽然我还是感受得到，仍难免有一丝牵强和，清白地——亲吻了我。
我的心在狂喜，我以为，好了，他对我有感觉了——不管这感觉产生的基础多么为我所憎恶。我闭上眼睛，心脏在狂跳，我不敢冒昧地迎合他的舌，而他的舌|也不过一直在我唇外犹疑地徘徊。
虽然刻骨憎恨——但我仍要努力学习，郑小恕情态上的那份，纯和怯。我极好地领略了这纯与怯在男女之事上的微妙。我控制着自己，使身体与气息，一寸一寸，颤动，一节一节，溃退——而他果然如我预知的那样容易被骗。
我的颤动和溃退，反而引起了他的心动和怜悯。他的手臂搂|紧我的腰，他的舌轻轻推开我的唇。我松开了自己，向后仰躺在床上。在他越发热烈的亲吻中等待真爱之夜的降临。
但是——我明显地感到——忽然之间——他的手臂，舌，身|体，全泄了气。扭结的爱欲与力量倏忽退散。我抓住他——指甲抠进他胳膊的肉里。
为什么！为什么！林经纶，你要这么对我！
他从我身上起来，坐在靠窗的一角。头垂到胸口。
他说，穆岚，对不起。
我一定是在那时彻底绝了望。
他只能分给我□□，不能分给我心灵。
不是说好了么，谁可怜，谁才可爱。究竟是哪里出了错。好长时间以来，他变本加厉地走神，愁苦，魂不守舍。直到有一天，我们约会，在百川边一个老旧的小住宅区。我们在野草芜生的小亭子里坐着，听着绵长哀切的蝉鸣。他的眼呆呆盯着小亭子对面那一架锈损的磕头机。他没魂似的，发出一个惨淡的笑容，小恕，你听这磕头机，像不像小孩儿哭。
他可能自己都不知道，
他叫了我小恕。
这有什么呢，我没告诉过你么。我记得，暑假前那个下午，我们坐车到采油七厂散心。那天我们带了好多熟食和酒，啤的和白的。吃啊，吃饱了。喝啊，喝多了。完了我们就在夕阳下，静谧无人的小河边做|爱。
那天他特别激烈——当然是酒的关系。他搂着我，喘息着，胡言乱语着，他绷起身体，痉|挛地搂住我，痛苦地喊着小恕。
清风拂过我的脸，落日映红的天边，一团彩霞，形状荒诞。我听着那些水鸟孤寂的鸣叫。我清楚地感受了，一滴泪是如何从我眼角坠落，缓缓滑过面颊，最终哀戚地跌碎在颈子里，叫我肌肤的热一丝丝吸尽的。
我掀开他沉重的，古铜色的身体，掐死了我身下，隐伏在草叶里的一只黑色小虫。
我不知道那天晚上有没有人看见，漫山遍野轰隆作业的磕头机中间，采油七厂的小河边，一个光膀子的大男孩，一面灌酒，一面吐，一面嚎啕大哭。
有一个问题，我无法回避。我一直试图自我拷问。我有没有心疼过林经纶。当我的幸福就是他，他的幸福却是别人——我有没有想过，牺牲我的幸福，成全他的。我有时也会问自己，另一个问题：要是郑小恕是我，他会不会像我这样，爱到，得不到，就毁掉。
呵，我坏，但不是无赖，所以我没什么不敢承认的。
答案，清楚明白：要是郑小恕是我，他会心疼死他的。他绝没办法看着他那样遭罪。他会竭尽这座星球全部的力量，把林经纶真正深爱的那个人，包成一件礼物，送到他面前，然后，含着无上满足的笑容，挥手与他们作别。他会愿意用自己全部的快乐和寿命换取他们永恒的幸福。
所以，问题就在这里。十五年前，我惨败，和十五年后，我更凄怆的惨败的原因——清楚明白——全在我自己。不在别人。
我爱林经纶——就像爱一件物体。我必须占有他，就像占有一件物体。物体没有感受，物体无所谓哀乐。或不如说，我不需体验一件物体的感受，我不需，介意一件物体的哀乐。即使他跪在小河边，一面灌酒，一面吐，一面嚎啕大哭。我不会心疼，我只会心烦，憎恨——因为作为一件物体，他不能全心全意地，为我服务。
那天下午，我在小河边发誓，让我流下眼泪的人，我必叫你们流尽血泪。
这是我这辈子发的唯一一个誓。
誓言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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