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自己在作恶的人，作恶时，是有别的动机的。别的，别的动机，你懂么。
十五年来，我常想到这句话。
进隰桑之前，我们拐道去了隰桑下辖的小县城，泯县。这是高老师的老家。我们的车到殡仪馆的时候，十点多钟，丧礼刚散。林警官把车停在殡|仪|馆外，我们正看见，稀稀落落的人，从里面出来。这些小县城的百姓，无精打采，含着困倦和幽怨。三两两的，痛苦不堪地，彼此拉扯着，应酬着，一小撮一小撮的，聚散。我细看，臂上带黑纱的人很少。等他们全散完了。林警官从车上下来，走到我这一边，把车门打开。下车。他说，呆在我视线内。
我跟着他。
一个四十多岁、粗壮魁梧的男人迎出来，穿的一身黑，臂上戴着纱，红着一对眼，跟林警官抱在一起，来了，正明哥。
抱歉来晚了，高原。林警官拍拍他的肩，节哀。
谢谢。这叫高原的，微笑着，和林警官分开，看看我，这位是……
一个案子的委托人。林警官说，刚去机场接的，着急上你这儿，只好一块儿来了。
哎呦，这事闹的。高原向我抱歉地笑，让您上这种地方，真对不住。
没事。我说，我原来十四中的，也该来送送高老师。
哦？是么？他像是吃惊，看看我，又看看林警官。
是，林警官说，她和林经纶一届的。
哦，哦哦。那可谢谢您了，姑娘。他笑着，脸上的肌肉，一牵一牵，那什么，告别仪式完了，你们进去看一眼吧，那边等着火化了。
棺材小得，像一个礼盒。盒里装着穿敛衣的老人。青黑的脸凹陷，灰白的唇，痴呆地张着。颧骨到额角，有一块一块，污渍似的黄斑。我认不出这就是高老师。
我们绕着棺走了一圈，行礼。林警官站住，对着死者，垂下头，长久地肃立。距我们上次在咖啡馆见面，两个礼拜不到，我看见，他又添了许多白发。我很难说，这一刻，我没有一点不忍。
几个殡仪馆的人来了，推着棺木往里面去。高原走过来，身后跟着个笑着的女人，腼腆地对林警官喊，您来了，正明哥。林警官笑着跟她握手，哦，这是惠欣吧。是。高原拉着他，哥你们先歇着，等会儿我啊。我爸有东西留给你呢。说完拉着媳妇着急忙慌往焚化间去了。
我们在这小告别厅里等着。寥落的几张画圈也撤掉了。地上全是散落的花瓣和纸钱。两个工作人员在那里扫。厅角坐着几个人。臂上都有纱。我知道，这就是高老师的亲属。两个女人，三四十岁的样子，伴着一个佝偻的老太。一个少年，笔直地在一边呆坐，五官和神气，同高原一般。还有一个小些的男孩儿，七八岁的样子，胖墩墩的，总去攀扯那少年。
我猜到，这是高原的两个孩子。林警官走到他们身边，拉着那小些的孩子的手，蹲下去，笑着，你是锦硕吧。孩子笑着，我是高锦硕，又回头指指那大些的孩子，我哥高锦阳。真好，长这么大了。他摸摸孩子的头，上次去你家，你家还是三口人呢。那怎么会三口人呢。孩子挠挠头发，难住了，掰着指头，一板一眼地说，我家五口人啊。
真是个小傻蛋，那边一个女人走来，盯着林警官看，您不是……
是。林警官站起来，和女人握握手，我林正明，高老师的学生。
还什么学生，呵，我舅舅这一辈子，也就是这么一回事了。女人叹着气，苦笑，走了算是享福了。亏得高原了，亏得我弟妹了。我舅舅痴呆这些年，您不知道啊，作成什么样子了。亏得高原了，亏得高原了，要我说，亲不亲的，有什么关系了。就是亲儿子，像高原这么孝顺的，又有几个。
怎么，林警官皱着眉，多少年了，又把这事儿提起来了。
谁知道呢，老了呗，都是那病闹的。后面的事全忘了，就记得前面那些了。好些年了，砸东西，闹，看见高原就骂，撵他，说他不是他亲儿子。还要离家出走，要找他亲儿子去。跑出去多少回，高原两口子店都关了，满世界找。找回来了，又要闹，又要跑，直到后来瘫床上，闹不动了。你知道么。临死也不认高原，咽了气，眼也合不上。我们给合上的。我就说，我舅舅这一辈子，也就这么一回事了。
那孩子又跑来，扯着女人衣角，我饿了大姑，什么时候回家啊。
乖，锦硕。等你爸妈出来咱们就回家了。饿了么。呦，大姑这兜子里揣了两个橘子，要吃么。她从提包里翻出两只橘子来，剥着，我就说么，小孩子一没意思了就喊饿。
中午，日光正好，从大玻璃门涌进万丈金光，照耀着菊花簇拥的，沉郁而隐秘的，高老师的遗像。我看见，林警官张着眼和口，死死地盯住那女人手里，一瓣一瓣，嫩黄的橘肉。好像一只狮子盯着一只兔。忽然，他把住她的手，他能吃橘子么！他会过敏！会死的！
可是她把一瓣橘子放进孩子的小口，他吃得香甜，我总吃橘子啊。
高原的车在前面，我们的车在后面。
我以为过敏遗传。林警官说。
高老师原来总说高原不孝。林警官说。
从殡仪馆到高原家，他没有再说话，我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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