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任其在我腹中一天一天长大，我甚至在不自觉地，饲养了它——我迟迟没去打掉它——说不定只是我懒——一直很懒，懒得去打掉罢了。既然没打掉——不论出于什么——出于，我能察觉到的 ，我的意图，或是，我自己察觉不到的，我的意图——总之，没有打——那就只好生下来了。如果你非得把我，和，这，我终于，无论如何，以我的愚蠢和私心（或者一点懒惰）酿作了的，这血红色的，丑陋的，干巴巴的，躺在婴儿车里的，小小的，既成事实——称作，母女的话。
那我又有什么办法。
可我怎么能知道，一个既成事实，原来是活生生的，真的？
她张着黑漆漆的大眼睛，望着我。天啊。她扬起胖嘟嘟的小脸儿来，朝我微笑。她伸出她那柔软的白莹莹的小肉手儿，摸我的脸，把我的泪水擦掉。
我是被所罗门封印在细颈瓶里的魔鬼。我等一个人来解救我，我等了一百年，三百年，五百年，一千八百年 。每一个人，都有一个，他心爱的，也心爱他的，别人。每一个存在，都与其他的存在，水乳般涵容。唯有我没有，唯有我不是，唯有我，是无数个“否”“否”“否”。
可是，那么多，那么多，那么多，一千八百年后。我等来了解救我的，花儿般娇柔可爱的“渔夫”。
花儿般可爱的，我的“渔夫”——我饲养的这只小怪物——人们所称的骨肉。我吓死了。我惊恐得昼夜难寐。我养了一只怪物，我饲养了一只，可怕的小怪物！——我发现了一个，与我平等的存在。她把我之前的世界全突破了，全推翻了。我和她的相处，不再是，我与她的存在，恰好的，一段交叠、碰撞——不，她的存在完全被包容于我的存在之中。我不必判断她的来源（在进入我的存在之前）与去向（在走出我的存在之后）——因为她根本无法走出我的存在。我的，与她的存在，涵容为一。
我必须注视她，感受她，体验她，推测她，竭尽生命的一切所能，维护她。她饿，我会先感到胃部的空洞；她冷，我会先感到凉气森森，浑身机灵；她痛，我会先感到一阵锐利不可容忍的钻心，她欢快，我会先感到，毫无理由的，温暖和晴朗。她所有的感受——哪怕还没来得及发生——我先发生了。她所有的知觉体验，都在我的知觉中，被放大和加倍。她超越了我，自私自利的，病态的本性。她是我这一片废墟上，开出的花。
当这孩子，这既成事实，渐渐在我眼前，清晰为一朵花的模样。我才猝不及防——我把她累进这，我用以自我毁灭的，火坑里来了。
你知道么，有的时候，我会恨这个世界。我不恨这世界别的，我光恨这世界在顺序上所犯的错误。当我们是天真无邪的孩子的时候，这世界把那些最抽象、最繁难、最高深的结果，蛮狠地全塞给了我们，不做任何讲解。爱啊，真诚啊，道德啊，正义啊。我们囫囵地吞下这些巨大而生硬的概念，在我们各自的人生中，在那些可笑的大人，日复一日上演的，缤纷的丑剧的熏染下，摸索着，磕磕绊绊地，艰难前进。撞破了头，走歪了路，吃尽了苦楚，受尽了屈辱。这世界于是跳出来指责你，横加给你那些，也许他们自己都不懂的罪名——你不爱，不真诚，不道德，不正义。可是谁来给我讲一讲呢，什么是爱。谁能坐下来，摸摸我的头，告诉我呢，何为正义。我也许到八十岁（假设我能活到），到死，才吃透一点点，这些概念的意义。
也许有的时候，人是很好笑。当我抱着我的孩子，捂着她的嘴，躲在小卧室的衣柜里。那外屋的男人，咒骂完了，咆哮完了，把能摔的都摔了，在弥漫的酒气里，拎着菜刀，尖刻地乐着，要来把我们这对“孽一样的母女”斩首。我在衣柜里，抱紧我那怕得缩成一团的孩子。有那么一刻，我感到了生命的重量。有那么一刻，我忽然感到，宿命的意味深长。我知道，有一块磁，埋在我那段丑恶的过去，永恒地，无声息地，吸引着我——酗酒的，凶恶的，父亲；忍辱负重，饱受凌虐的母亲；在阴影和恐惧中长大的，可怜的，孩子。
啊，原来我在，不自觉地，复制郑小恕的命运。
我在，不自觉地，试图，成为郑小恕的母亲。
我在，不自觉地，试图，通过成为他的母亲，而，弥补他么？
还是，我根本，就是在，不自觉地，试图，使一个郑小恕，重生？
这世上，不是所有的人，所有的人的，所有的动机，都清晰有形。这世上，更多的人，更多的人的，更多的，隐秘，晦涩，繁复，荒诞，千奇百怪的动机，都盘根错节，面目模糊，不可辨认，不可追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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