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下了高速，开进隰桑市区，融进车流与噪声里，一点点，我重新感受到人间的嘈杂，亲切，温适。不知是，因着这车流与人流的嘈杂，还是，恰恰，趁着，这，车流与人流的嘈杂。我佯装着清白和轻松，像所有对故土阔别已久的年轻人们那样，说，这两年，变化挺大啊。
是啊，变化挺大。他说，他看了看车窗外，又看了看我。他的脸上，一贯的，毫无波澜。你，好几年没回来了？
也不是，我说——你看，谎是不能说全套的。要想让别人信你，你就得舍得出去，交出大部分真相，我说，一八年，我带，我一个朋友，回来过。
男朋友吧。
嗯，我轻快地说，嗨，黄了。
手机在我掌心内震动了一下，是张欣怡。
怎么办，斌子说他跟警察走了。
我把手机扣住，抬头看看林正明，你们把孟凡斌藏起来了？
他在我这儿最安全。林正明没看我，只是目光呆滞地在车流里搜索空隙，我现在就带你过去。
我回复张欣怡，放心吧，警察也是保护他。
她回，警察，林正明吧？
我回，是，林警官正带我往斌子那儿去。
她回，那可是轮子他爸！
我回，没事。他不会害他。
她回，你倒信他!
我回，是。
她回，我不信。
又回：我心不安得很，必须见着斌子。
我回，那你跟斌子说呗。
她回，斌子死活不让我去。不接我电话。
又回，你到了发我地址吧。这种时候，我必须跟我老公在一起。
我觉得她胡闹——她当然一贯胡闹。然而我不知怎么，又替他们俩感到一分相爱的欣慰。我犹豫了一阵，还是回了她，行。
她回，那我是不是也能见到你了，穆岚。
我回，是。
我的心，其实感到一丝怪异——她第一次这样生冷地叫我穆岚。
然而我没有在意。
这个世界就是这么有趣。张欣怡当年是石磊的对象——我介绍的。孟凡斌见了她，只是口口声声地喊弟妹。可谁知道呢，十几年后，张欣怡毕业招工分到采油三厂，早就金盆洗手的孟凡斌恰在三厂当司机。荒凉的矿区，单位工会老大姐扯着一般岁数的男女瞎撮合。就这么把他俩硬生生扯到一起。兜兜转转这些年，到头来，“大哥”成了自己老公。“弟妹”成了自家媳妇。
是，我们都不是什么好人。小时候干的那些坏事也许一辈子都洗不去。所以我非常能理解，孟凡斌这种当年风光无限的“大哥”真长大成人，步入社会后，面对生活的种种认真，隐忍，容易知足，甚至忐忑，卑微——就像我也这么觉得，特别幸福的生活，我们实在不配。要是遇见些无足轻重的不公，我们也觉得，没什么必要反抗。这样，屏息敛声地过完这一生，也就算是不错。可是，我们总是想不到，命运的不依不饶。
石磊忽然发达起来，这些年，是我也偶有耳闻的。他和袁威这种两面三刀的奸猾人，实在很适合当今世道。要不是袁威那时被卧轨的郑小恕吓坏了，他到现在，八成也会出落成个人物。张欣怡没有具体跟我说，他跟石磊，是怎么作孽一般重逢的——无论如何，他和她重逢了，从此对她明里暗里，纠缠不休。石磊就不忌讳斌哥这一层么？还是，恰是因为，张欣怡现在是斌哥的老婆，他就对她，格外有不竭的兴味了。我早说过，人都有，叵测、晦涩的动机。——也不是不能理解，当年斌哥何等威风，在七高那一片儿称王称霸。那大概就是短暂的一段，属于他、林经纶这般草莽少年的热血时代吧，可那时代，早已一去不返了。而石磊，不过当年斌哥手下一条媚上欺下的狗腿，如今，盆满钵满，春风得意，回看斌哥，只是一个采油厂里拿死工资，日日奔腾在野甸子上，一身污油味儿的公家司机。地位讽刺性地倒置，石磊当然要扬眉吐气——而男女关系，当然是践踏人格尊严的最好方式。
我不知道这三个人之间具体发生了什么——关系具体危险到了什么地步。这些年张欣怡对我所有的哭诉都很模棱两可。或许我所有，对于他们的判断也过分主观：我总抑制不了对斌子的好感。虽然，我知道，这只是，从林经纶身上，生硬嫁接过来的好感。无论如何，孟凡斌身上那，与林经纶酷似的清冽的草莽气，有些粗鲁的傻气，甚至是那相似的硬朗外形，无不使我心生暖意——尤其是，在当下这越发现实、冷酷的社会里，斌子的不得志——粗糙的正义的，不得志，不能不叫我怜惜——而他就是正义么？这很难说，他终究当年也做过很多坏事。或者，我只是，太想念轮子。在孟凡斌身上，投射了太多，那个，五湖四海，只此一例的傻子的影。
所以，也许根本就不是——或不仅仅是，张欣怡，疼，斌子。我——一个明明的无干者——莫名地，却深刻地，也在替张欣怡，疼，斌子。正因如此吧，我在自己都一片水深火热的时候，还一直操心着他们仨的烂事儿。直到有一阵儿，张欣怡总对我哭，说怕，怕把斌子逼急了，干出什么傻事儿。
可能我觉得没必要——我从来没问过张欣怡——一个光明正大的已婚女人，如何就抖搂不掉一个男人。可能我觉得，我跟她之间，还不至于此，所以我从来就没问过她——是你抖搂不掉，还是，根本，舍不得抖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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