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洗了脸，走出去。
林正明还在沙发上坐着，小茶几上的烟灰缸里，放满了烟头。
我走到阳台上，把帘子拉开，打开一扇窗，对着夜的清寒呼气。这小区，一栋栋紧凑的老房子里，只零落地亮着几张橙黄的窗子。我看见，与我们正相对的那栋楼，与我们正相对的，三楼的窗上，透过耦合的窗帘，清晰地映出一对对坐吃饭的，佝偻的老夫妻的影。这小区大概不会住什么年轻人了吧。隰桑的房子也不算贵，年轻人是不会把这九十年代的老楼当婚房的。然而，那对坐而食，举案齐眉的老夫妻，又这般使人艳羡。我胡思乱想着。有人拍拍我肩。我回头，孟凡斌端着一杯热水，递给我。
谢谢。我说。
他越过我，关上了窗子。把那丑陋的布帘子一拉。不好意思似的笑笑，林警官交代过，不能让人看见。
哦。我应了一声，抬头瞅了他一眼，你怕么？
他喝了一口水，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反而把话题毫无过渡地拉回了过去，那次，警是刘栋报的啊。
什么？我简直想不起来，这是哪辈子的事。
就是那次，他定定看着我，警是刘栋报的啊。
啊，我结结巴巴的，那次啊。我说，是——是刘栋报的。
你都知道了，当时怎么不告诉我？
我垂下头，没有话说。
我一直以为林经纶报的呢。他说，你知道，年少轻狂，江湖恩怨，我他妈那阵儿最恨人家报警。他把那些水喝尽，把纸杯捏扁，投进一张垃圾桶里，这两天跟林警官聊起来，才知道当年的事。林经纶没报警。他在他一个叔家呆着，都没跟他爹妈吱声。那年我妈跟我说，她上林家低三下四给我求情，说，赔多少钱都行，别让我儿子进去。可是，我现在才知道，我妈当时跟林家说的是，赔钱一分没有，让他进去吧，多关几年我好省心。
哈。
他干笑了一声。
我说，斌子。
你别说，我说。他看看我，那双被生活磨钝的眼睛，忽然亮出一抹一抹，奇异的，明灭的光。你知道么。我在监狱里蹲了一年，对林家——林经纶，充满阶级仇恨，我觉得，我妈为了我，跟人家求情，我他妈日日夜夜都在脑子里痛苦地想象，我妈。一个大街上卖煎饼果子的穷寡妇，上人家，呵，一个干干净净，高高在上的，警察和老师家，是怎么折辱自己，为了她那不争气的儿子，跟人家低三下四，求爷爷告奶奶的。那时候，我没别的目标，我出来就想废了林经纶。谁知道呢，呵，我一出来，那小子就上广州了。谁知道呢，呵，穆岚，你们给我介绍了一个新玩儿法。你跟我说，那孩子——可真是孩子了。咱们都三十好几了，那孩子，永远十六岁，永远那么大。呵，可不就是孩子么。
斌子，我说。
他摆摆手，打断我，继续说，你跟我说那孩子抢你男朋友，是个鸡|巴变态。我看了他俩那录像，操，真鸡|巴够变|态。可是你知道么，我不是为了给你出气那么干，我不是为了跟袁威他们几个似的——为了变|态，爽，那么干。你知道么，这话我都不怕林警官听见——在404，我他妈把那孩子压|身|底下的时候，我就觉得，我贼他妈替我妈解恨。
他说到这里，停住了。
我说——丧尽天良地说，别想了，过去了。
操，过不去。他说，你知道么，这么多年了，在404，我们几个对那孩子干的那些事儿，天天都在我脑袋里放电影似的过。
他死我没见着。
他苦笑了一下。从裤兜里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根来，点上。
他死我没见着。
他又说。
斌子，我说。他出事那天早上，你给我发了一条短信，记得么。
记得。他说，喷出一口烟。我要找你谈谈。
可是……
可是，呵。他吸了吸鼻子，他死了，还有什么谈的。
我说，那你本来要跟我谈什么。
你想知道么？他看着我。
我点点头，想。
一只飞蛾，隔着这老房子薄脆的窗，扑腾着，对窗帘子底下漏出的一截光，垂死向往。孟凡斌把一点儿烟灰掸在窗台铺着的半截旧报纸上。
那孩子……
我看见，他的喉结动了动。我听见，他简短而不自然地，吁了两口气，才把那个名字说出来——郑小恕。
他说，郑小恕死之前那晚，来找过我。
我抬起头，讶异地盯着他。
我跟你们去过404三次。是吧，第一回，现在的话叫，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操，爽|死我了。第二次，更鸡|巴爽了，比他妈干|个娘|们都爽。但是，第三次，我不知道我咋了。他们几个先干的，我拿DV给他们录。我在镜头里，清清楚楚看见那孩子的脸，我怎么跟你说呢，那张脸。我大概说不清，那张脸——尤其是那双眼，大概他妈有毒。我后来就不录了，我也说不清我自己咋的了，我就不录了，把DV关了。我生气——也不知生谁的气。
我把他们几个踹翻了，叫他们提上裤子滚蛋。我把我外衣脱下来，给那孩子盖上了。我蹲着，在那儿瞅了他一会儿。哈，你别问我为啥，我也不知道为啥，我就是，瞅了他一会儿，大概是他妈有点儿可笑的，良心发现。我就是觉得，他就这么，让人家用一段录像拿住了，这么叫人家欺负，真是，贼鸡|巴傻。我就对他，说了一声，傻子。——我那阵儿没怜香惜玉的意思，我真是，真就是觉得，这是一傻子。可是，他睁开眼睛，盯着我，好像，没见过我似的。那大眼睛，张得更鸡|巴大了。但是就这时候，我听着你们在外屋叫，来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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