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张着口，又合上，张了口，又合上。说不出话，我说不出话，只有眼泪一行一行，肆意地淌，肆意地淌。他弯下腰，冰冷的拇指摩挲着我的脸庞。我觉得，他的手好大，好像一对拇指，就能把我的脸盖住了。他擦掉我的泪，捧起我的脸，他长久，长久，吻我的额角。然后他垂头，附在我的耳边，对我说，帮我一个忙，李菁菁。
我张着口，又合上，张了口，又合上。说不出话，我说不出话，只有眼泪一行一行，肆意地淌，肆意地淌。
他对我说，帮我一个忙，李菁菁。
他说，忘记我，好好活。
他轻抚我的脸，好像一个父亲，轻抚女儿那样。
他走过我。
消失在黑夜中。
穆岚，你在听我说么，穆岚。怎么，你现在开始哭了么，你的眼泪太低廉。我无意如此刻薄——我不能不如此刻薄。那时候，那么多次，我看见，在大街上，在咱们小区附近，你拉着他的手，像一只孔雀，傲慢地挟持了一头，傻傻的棕熊。我以为你幸福，我以为，你那么美，那么美，那么美，你配得起他。
所以，我愿意，我愿意一声不吭，我愿意，我愿意，一个人捱过所有针毡般的夜，所有，钻心般的痛。我愿意，在经过，出双入对的你和他的时候，保持我的冷静，漠然，让我的脸，没一丝波动。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只要他好——只要你好。只要你们，终于不负你们靓丽热烈的青春。
我愿意，把我那一切不甘，全嚼碎，一声不吭，吞进肚子去。可是过了多久呢，我才知道，你不是他心里那个人。他为了他心里那个人，杀了人，坐了牢。轰轰烈烈，死去活来。我那时候还很同情你，很怕你也遭一遍罪，遭一遍我遭过的罪。可是我怎么知道，天啊，我多蠢，我怎么知道，十五年前，十五年后，桩桩件件的惨剧，全是你——穆岚，全是你，全是你！
你的心好狠，穆岚，你的心好狠。为什么呢，穆岚，你给我一个理由，为什么呢，穆岚，我求求你，给我一个理由。你知道么。你是我生命里，第一件庞然大物。在林经纶出现之前，你才是我生命里，第一个，怎么都绕不开的庞然大物。我没法不喜欢你——你那么美，那么美，你知道你笑起来，多好看么，你知道，你的笑，多治愈我那颗卑微、病态的心么？
可是，我能跟你做朋友么，我不能，即使，在那漫长，孤独，被困在小阳台里的童年，你就是我最在意的那个人。你就是，打通我和这个世界的，唯一的伙伴。可是，我不能跟你做朋友，我多看你一眼，对我都太残忍。你的美，无时无刻不剜我的心。我不想难受，我不想被映衬得更丑陋，我不想接受你的俯就，我不想被同情。我被这个世界，同情得还不够么！我受够了，受够了。
穆岚，你别哭，穆岚，你别哭。没人赢，没人赢，我们全输了，全输。你别哭，穆岚，你别哭，岚岚。岚岚。你别哭。你是吃定我了么，十几年前我就受不住你这哭。十几年前，你就用这哭要挟我原谅你，要挟我替你去买那该死的试纸。我受够了，我告诉你，我今天不受了，穆岚，我不受你的了，穆岚。我不受你了，你听见了么，听见了么，听见了么。我原谅你还不行么，我都原谅还不行么。不管你干了什么，你也受的够了，受的够够的了，不是么。岚岚。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你最难的时候，你熬不下去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岚岚。岚岚。给你自己条活路吧，好么，求你了，好么，我带你去治病吧，岚岚。咱们去治病吧，岚岚。岚岚。能治好的，岚岚。你还有悠悠啊，岚岚。想想悠悠啊，岚岚。我恨你，岚岚。我恨你，岚岚。怎么办啊，岚岚。怎么办。岚岚。岚岚。岚岚。岚岚。
你看，她算是哪门子姐姐呢。不是本来应该她来安慰我的么，怎么，变成了，我要搂着她，拍她的背，哄着她，好啦，别哭啦。好啦。李菁菁，别哭啦。
你看，她算是哪门子姐姐呢。
我忽然想起，《天使在美国》。
去年，张扬带我报了一个欧洲游的团。伦敦那一站。我们哪儿都没去，只在西区看了那场长达七个半小时的复排话剧。我坐在一堆白种人里，和那些白种人一样，在这七个半小时，笑得前仰后合，哭得酣畅淋漓。十五年前，孟叔叔对我提到过的，那些，“给你一个天启”的梗，我才全明白了。
我记得，上部《千禧年降临》中有一幕，安德鲁·加菲尔德扮演的同性恋者，伸出胳膊，对他男友出示了自己手臂上的卡波济肉瘤，向他坦白自己患了艾滋病，他扬起手臂，做出展示强壮肱二头肌般的滑稽动作，快乐地喋喋不休，镇定地说，我要死了。他那软弱多情的男友，扎在他怀里痛哭。他抚着他的背——你看，他那男友算哪门子男友呢，患绝症的是人家，还得人家反过来安慰他——他继续用他那面对恶疾和死亡特有的荒诞态度，口气愉悦浮夸地喋喋不休，啊，生了绝症的人，都有这般，荒诞，喋喋不休，藐视死——藐视自我——放达地自嘲的权利了么？可是这时候，他男友——那叽叽歪歪的娘炮忽然挣开他，哭着骂出一连串的， you ！ you ！ you ！ you !
是不是要死的人，就有这种，伤别人心的权力了呢？——专门用那口气愉悦的喋喋不休，用那放达地自嘲，去伤别人的心。
那别人呢。
当你用你那该死的旷达——造成一条死路，把他，想要心疼你的机会，也夺走。
他还能怎么办呢。
他只能恶狠狠地哭着，
恶狠狠地指着你，
you ！ you ！ you ！ you !
我看着她，这个，和我一般年纪，和我一同长大，与我好像，并蒂莲和双头怪婴，与我彼此远望和映衬的，女人。这个世上，唯一一个，明知我做了许多恶，还是会心疼我——而不是原谅我的人。我抚摸她的头发，任她哭得倦了，就在我怀里微微抽泣着，睡着了。
你看，她算是哪门子姐姐呢。
我将她的头轻轻放在枕上。轻轻下了床，把她双腿放在床铺上，给她盖好。叫她好好睡。
后半夜的月光，朦朦清辉透过淡蓝的窗帘的缝隙，静静地筛落在她睡眠中的面庞。
我轻抚她的脸，就像，他曾轻抚她的脸一样。
我听见，门开了。
我回过头。
林正明站着，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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