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林正明坐在病房走廊，两张相对的长椅上。
一根一根，白炽灯，发着单调的光。一间紧挨一间的病房，传出病患们均匀、起伏的呼吸。一浪，一浪，真静啊，真静。一浪一浪的，呼吸，我好像，坐在船上。在我身旁，一盏窗开着，风涌进来。
我一直觉得林经纶蠢。他坐着，看着我，以这句话开头。
这么多年了——哈，三十多年了啊。
他不可思议似地张大了眼，真快啊。三十多年了。
他哑着嗓子，笑了一声，你知道么，有一阵子，我总觉得，这孩子是不是脑袋叫人拍了太多酒瓶子——给拍坏了。
他拉风筝线似的，把他那两缕松垮的目光一截一截拉近了，投在我脸上：你觉得呢——你也觉得林经纶是个傻·逼吧。
我说不出话。
我也这么觉得。他说。
他笑着，看着我：我一直这么觉得。三十多年了。三十多年来，我一直这么觉得，大家不也都这么觉得吗。你说谁？林经纶？那傻·逼啊，我知道他。从小打架斗殴，上初中就给小姑娘肚子整大了，还跟个男的搞过。杀人，蹲大牢——那傻·逼啊，我知道他。
你看。你想用一个词概括他这一辈子么？
他将两手一摊，傻·逼。这俩字，就够了。
林警官……我说。
可是他不许我说——他朝我一摆手，止住了我。
我从没做过他的父亲。呵，从没有。
他仰起头，在白炽灯下挺直脖子，很像，引颈就戮。
你知道么，他小时候，我没给他讲过一个故事——一个汉字，一道算术题都没教过他。那我教了他什么呢？让我想想。
他顿住了。他的下颌在脖子上投出一块阴影。突起的喉结偶尔沉重地动动，好像一只包裹在皮肉里的甲壳虫。
他笑了一声，他七八岁上，在我们单位，我教了他打靶子。
我看见，一道泪，沿着他坚硬的颧骨，凹陷的面颊，落在他腮边。
你看，他打得准吧。
他站起来，走到我身边那扇窗子下站住。在涌动的秋风中，轻轻闭上眼。
我没跟你说过——实际上我没跟任何人说过。当林经纶砸烂他的屋子，在我们的世界里销声匿迹之后。有人私下里找过我。他叫单兵。
你知道他么。我觉得，你应该知道这个名字。对，他是林经纶干活的那个汽修店的老板。他进去之前他们就认识。他对他一直挺好。他说有事跟我说，我就到他店去了。
单兵说，有一天晚上，六七点吧，他在店里正忙活呢，接到了林经纶的电话。他说他电脑坏了，要他给他送去一个能放光盘的电脑。单兵那阵儿手上活多，走不开，就打发一个学徒拎一台电脑去林经纶住的地方了。小学徒送去了，送完就回来了。他也没问，谁也没把这事放心上。可是，没两天，就听说林经纶失踪了。小学徒才来跟他说，那天，就瞅出来轮哥不对劲儿了。
他就把那小学徒叫来了。
我问小学徒，咋不对劲儿了。
小学徒说，那天晚上他去给林经纶送电脑，到那儿，林经纶只给他开了个门缝，没让他进去——倒也不是不让他进去，他那样子，两眼癫狂，气喘吁吁，光伸手把电脑接过来了，根本就忘了门外有个大活人——根本就把全世界都忘了似的。他只能感到他来接电脑的时候，手抖得厉害，还能透过门缝看见他穿的大西装大皮鞋，领子给粗·鲁地扭开了，领带拧成一个死结，Da·拉着。白衬衫的前襟全湿透了，他以为是出汗，但是，他看见他那双紫红的眼，又觉得，可能是哭了。最后，他看见，客厅的地板上，摊满了书本纸张。还有两台摔碎的电脑。他有点儿担心自己送来这个电脑也被摔碎，尤其是，有点儿担心林经纶。可是，门已经“当”的关上了。
我有点儿生气——主要是难受。我说，当时就看出不对劲儿了，咋才说呢。
小学徒挠挠头发，也挺不好意思的，轮哥总那样儿啊。我就，没多想。
是，我能怪这孩子么。像他说的。林经纶出来这半年多，不一直人不人鬼不鬼的么。他不一直都不对劲儿么。谁还能多想。不论如何，这小学徒的话，验证了我之前的推断：那个寄给林经纶的快递，里面是光盘。我那时候还想不到，你们竟然把在４０４做的那些恶事都录下来了。我还天真地以为，这仍然是你们之前下了套，给他和郑小恕在旅店偷拍的那张，所以，那时候，我对这件事的恐慌还没有那么深。我以为，林经纶只是看到当年他们被偷怕的录像，受了刺激，才摔碎那个家，隐遁而去。等他从这愤怒里冷静下来，也就好了，毕竟，他十五年前就已经杀死了，他认为的，“那段录像”的始作俑者——许鑫源了。可是，我在家翻来覆去，前思后想，总觉得不对劲儿。
我回到他那房子去，房子已经给拾掇差不多了。摔烂的东西也全处理了。房东是个精明人，幸好是个精明人。虽然很愤怒于林经纶对这个房子实施的惨绝人寰的暴力，虽然也得到了不少赔偿——终究是个精明人。把那些摔碎的杂物，挑挑拣拣，分门别类，榨干了它们最后一点经济价值。总共三台全被砸烂的电脑，他都卖给了小区里一个维修电脑的小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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