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主任的老妈，这些年，一直不甘心。总是给他儿子打听偏方，针灸啊，中药啊，熬啊，煮啊，天南海北的方子，内服外敷的，都用了。用了这么些年。刘主任还瘫着。谁都知道，没什么用了。老太太还研究，打听，折腾，呵，神农本草都快背下来了。熬啊，煮啊，弄的一屋子中药味儿，邻居下楼都得捏鼻子走。
——她这时候不是为着儿子了，她就是为着她自己。他能好还是不能好——已经没那么要紧了。要紧的是，她得让自己活下去。人要是没希望的时候，就自己人工制造点儿希望吧。她攒了那么些方子，天南海北的，内服外敷的，稀奇古怪的药引子，都排着队，等着下到她的锅里去呢——不，排着队，等着下锅的，不是药引子，是她一个一个，泥捏出来的希望。这样，她每天醒来，看见太阳，心里就有点儿底气，就有点儿奔头了。是吧。
所以，她今天下午一直跟我闹——差一味山甲，落家了——我很能理解她。我说，山甲么，我去药店给您买啊。她嚷，药店是什么成色。跟我的比得了么。我拖多少关系打福建偷带过来的。山甲啊，穿山甲啊。姑娘，你是不是傻了。我只好原谅她，纵容她，整整一下午的磨，闹——人老了，大抵都会这么孩子气吧。我说，那好吧，天黑了我回去给你取。
可现在想想，这好像就是，冥冥中，这老太太推着我，安排着我，跟他再见上一面吧。我是故意拖了很久才出门，林叔叔嘱咐得紧，不能把地方暴露了。天黑透了，我才坐了最后一班公交，往刘主任家去，铁西那一片儿的老楼房，黑森森，挤巴巴。楼区间纵横交错的小道儿，弯弯扭扭，枝枝叉叉，我在小巷子里走，隔很远才有一盏路灯，昏沉沉的光，拖着我的影。
我抬起头，云彩吞了一半的月，夜真静，那时候，我的心，也没什么不详。我看见，我经过的，小道儿两侧的高墙。高墙上，插着许多啤酒瓶的碎片，反着一点儿月光，边缘锋利，棱角张狂，像密集的獠牙。—
—几十年前，人们就是用这种饱含恶意的方式防盗，和彼此隔绝的。我提着包，加紧步子，往前走，高跟鞋铮铮敲击在破碎的石板道上。我沿着那堵墙，转个弯，刘主任家那栋老楼，就在眼前了。
一棵老槐树，从墙里伸出沉甸甸的枝蔓，在初秋的夜里，发着一种淡淡的槐花香。我不知为什么，在那里站了一下。我听到“莎莎”的响动，仰头看见，那巨大的树冠，在黑夜里，像一只笨重的兽，动了动。我退了一步，攥|紧了手。我看见，一条黑影，长而瘦，从那老槐的轮廓里分离开，我又退了一步。尖细的鞋跟chajin石板缝子里，一颗心，在胸膛里狂跳。
我大概应该跑——但终于没有。我就这么怔着，觉得自己每呼出一口气，就吞进一块玻璃。我看见，他在这暗夜里，散淡清冷的月光下，朝我走来。
我知道那是他，虽然，光线很暗，看不甚清——我知道那是他；虽然好几个月不见了。好几个月，对我，对我们，漫长得就像好几百年——我还是知道，那就是他。就像很久很久以前，我们还是十几岁的少年，那个期末考试前，晚自习被取消的晚上。雪下的那么大，时光那么纯，那么慢，青春那么，甜美，那么残忍。在我们学校实验楼后那一截光滑的小路上。我啊，好蠢地摔了一跤。怀里的书全散在雪地里。
这时候，那个男孩子来了，他帮我把书一本一本捡起来，还给我，他在我面前，垂着脑袋，挠着头发，茫然无措，像个做了错事的傻瓜。老天爷，我怎么能忘得了那个晚上呢？我怎么能忘得了呢？我怎么忘得了他，当我因为深切的自卑避开他的眼
——他也因为，慈悲的不忍，避开我的眼；然而偶然有那么一刹，我们的目光相遇了
——哪怕只是那么，电光火石的一刹，我看见，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的眼睛黑漆漆的，那么甘醇，那么明亮。他眼底里那些明明灭灭的，羞赧，歉意和温柔，像一张网，把我所有的悲切，全兜住了。把我这一生的，自我报复式的，在我精神深处早已霉变不堪的，憎恨和绝望，截止了。
我知道这是他。即使他已经蹲了大狱，杀了人，满手鲜|血。即使他已经，在他悲惨的生命里，受尽歪曲和磨难，叫人家掏空了，抽干了，行尸走肉，面目全非。
我还是知道，这就是他。
他朝我走来了。就像，我没有去躲避他，他也没有，躲避我。他直直地向我走来。我看不见他的样子。我听不见他说话，热血，激荡在我心头，把我所有的感官，全堵住了。让我瞎了，聋了，哑了。我只感到，从胸腔里，牵出来，一道一道，波浪一般，漾遍我周|身的钝痛。我只感到，从我指尖，蔓延过来的，剧烈的颤|动。你听啊，你听啊，天都在抖。
一双臂膀，牢牢地搂住我。我的所有知觉，全被掩进那浓烈的汗水味和血腥气中。
他的下颌，轻轻地搁在我头顶，他把我的脸，贴在他胸|口，他吻吻我的头发，粗糙的脸孔在我发丝上蹭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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