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他——轮到我拷问他了吧：跟林经纶没关系，林警官，我想问问，对他们几个的死，您——您本人——就没一点愧疚么？
到了这一步，你看，我也没什么必要为我自己开解。你刚才说，我不是保护他们，我是，亲手，把他们几个，放上了，喂食我儿子仇恨的祭坛。表面上看，这句话，实在太委屈了我——我保护他们，确实尽力了。严丝合缝地，尽力了。可是，我实在没什么必要为自己开解。所以，我会对你承认，我没什么委屈的。对。在明面儿上——我心灵、意识，为我自己能清楚看到的，明面儿上。我确实，是要保护他们，尽到正义，光明的，一个警察的责任。可是，在我心灵的，意识的，都不为我自己轻易察觉的，另一面儿——从没停止过恶，的，缓缓的，衍生。我没什么不敢承认的，都到了这一步了，是的。
这些恶的，衍生，都细微得不可捕捉，更无法辨认，无以为证——那只是我心灵上，一些极隐秘，极狡猾，转瞬即逝的，短小而诱人的念头。这些念头，比如，在慈济医院，陪着石磊去窗口缴费，当他接了个电话，示意我他要到后门去的时候，我，做了这么多年刑侦工作的我，不能不闪过一丝怀疑，不能不防备这个电话——可是我没有阻止。他走出去——我也确实，忠实地尽到了保护潜在受害者的责任，忠实地跟上去了，可是，在跟着石磊，从大厅，走到医院后门的那个过程——我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并非出于放松警惕而放慢脚步——恰恰相反，因为有一种奇异的，强烈的直觉——要发生什么的直觉，在我脑子里汹涌——尤其，当我看见石磊推开那扇门，从室外闪出一抹夕阳的光，这光，又随着那关上的门，被斩断的一刹那——我几乎能凭借直觉，看到喷涌的鲜血了
——可我偏偏放慢了脚步。我的心，这时候，那一直隐匿在暗处的，恶，此时，解放出来，在我胸中爆炸着一种难以言表的快·感——尤其是，那被恢复出来的，一小段儿视频里，那视频里，那些恶魔的，凶狠、淫·荡的动作，那作恶者的尖笑，那受害者的惨叫，这时候，哈，在我耳边，在我心口，在剜，在搅，我放慢了脚步——哈，放慢了，放慢了——那过程，简直长得就像这个十五年一样。当我再推开那门——仿佛老天在冥冥中，使我如愿以偿，石磊就跌在我怀里了，捂着脖子，喷着血。
你还要听么，关于，这些，微妙，无以为证的，刻意，和，恶意。其实，在这个世界上，在我们的生命中，在种种，种种，已造成肉·眼可见的创伤和灾难的；尚未造成，肉·眼可见的，创伤和灾难的；以及，造成了可怕的创伤和灾难——只是人类愚钝的肉·眼尚且不可见——在这以上种种场合——这些，人心上，微妙的，不可察觉，无以为证的，偏颇和恶意，到处都是啊。
所以，你看，石磊的死，有一部分——明面儿的部分，给我带来很大的打击，使我，非常痛苦，歉疚——另一面儿，却使我，非常，非常，非常，感到解恨——对那十五年前无辜的死者；同时，使我，对那种，暗中发作的，恶，非常，非常，非常，瘙·痒难耐，哈，简直欲罢不能——这是对我自身。
于是，我正是出于“石磊之死”带给我的，打击和悔恨，同时，兼着，出于，“石磊之死”带给我的，瘙·痒，和欲罢不能。我，藏起了孟凡斌。
在这个过程中，我的心灵在撕扯中，感到时时刻刻，彼此撕咬的光与黑，良·知与仇恨，痛苦与快意。不论如何，事实上——明面儿的，事实上，我确实，确实，竭尽全力，费尽周章地保护他了，你看，我已经把他放在我能想到的最隐秘之处了，我已经不给那暗中的凶手以任何可乘之机了——可是——哦，多么微妙啊，哈，多么微妙啊 ——可是，可是，可是，哦，我为什么偏偏就忘了他老婆呢？我为什么，偏偏就没对他老婆采取保护手段呢？
哦，哦，我一定是年纪大了，脑子不够用了，哦，我一定是，由于最近压力太大，压力太大——换做谁都会崩溃的。哦，我只是，太专注于保护中心对象——孟凡斌了。哦，我只是人手不够，我只是，低估了凶手——总之，你看，我没顾得上受害人的老婆。那又怎么样？谁不会失误呢？
可是，不！我当着我母亲起誓！（你还不知道吧。我最近压力真的很大，我母亲去年查处了肝癌，就在这家医院——肿·瘤科的重症监护病房。我知道，我知道，就这么几天了——我的母亲，我的儿子——生我的，和，我生的——就这么几天了，都要离我而去了。）
是的，很抱歉，我有点激动，和跑题。
总之，我，可以当着我，病危中的母亲，起誓——我，就是故意的——我就是故意的——没有去，保护张欣怡。
我把孟凡斌藏得天衣无缝——这是我正义的责任。我是一个刚正的警察。我遏制犯罪，我保护生命——但是，我，恶的瘙·痒，推动着我，使我，没有保护张欣怡——使我，给那暗处的凶手，留下了一个，最便捷的漏洞。哈，他果真不负我的漏洞，顺着这漏洞，攀延上你，撕开一条大口，砰——一声枪响，烟消云散。
我。
他对着那敞开的窗，呼进一口清寒。
他痴痴·呆呆地，说，就这样，我，把他们，放上了，喂食仇恨的，祭坛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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