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州政府在这次水灾中虽然没有先见之明，但亡羊补牢的意识还在，再加上萧师杰这个左丞相亲自任宣抚使坐镇指挥，不到一天时间果真就收到了各级部门收集上来的数据资料，厚厚一大本放在桌上。根据统计，家无余粮的受灾难民一共二万一千九百多人，能从官库、富人和寺庙、道观和学校调集的粮食共有四万八千多石。然而，光是知道这些还远远不够。一个现实问题摆在他面前——如何分，在哪里分？分粮食是有学问的，要避免混乱哄抢，要避免浪费，还要尽量让社会安定。
萧师杰揉揉眉心，伸手去探另一本册子。欧阳云最会察言观色，立马走上前去挑亮油灯，让他能看清楚些。
册子里是各县区村落的分布图，十分详尽，想必这部分工作在平常是能做到位的。州府里的人还没烂到底，看来营造司的事要彻查下去，不能冤枉了办实事的人。他暗忖。乡县人口分散，如何能让他们不四处乱跑造成难民潮，同时又能领到足够的粮食？这也是一个问题。
欧阳云也想到这一点，不假思索道：“丞相，卑职有个想法，不知可不可行——百姓一次领两份粮，不必日日领粮，免得过多人排队等候。”
萧师杰沉吟片刻，眼前一亮：“这倒是个好办法。只是我想，不如男女分领，男一日、女一日？”
“丞相这是何意？”
“水灾过后，百姓恢复生产还需要一定的时间。溺婴之风难免再起，倘若女子亦可领粮，这样的风气也许会减弱一些。”
“丞相想得果然周到。”
萧师杰没说什么，只是摆摆手，又翻开另一本册子。“宣一条政令，本乡人只有在本乡才能领粮，跑到外乡不算。叫各乡县的官员都盯着点。”
“是。”欧阳云忙不迭应答道。
这仅仅是一个小细节。救灾计划，需要大量人手。光靠手里的现任官吏，不足以把计划推行下去。须得先一步预算好人力，用粮食代替俸禄，把闲在端州没工作的官吏都动员起来。这些人有从政经验，识文断字，是最好的执行者。然而这只能应对无钱无粮的民众，那些有钱无粮的又怎么办呢？
“端州官粮几何？”
“五万二千石。”
“五万二千......你来看——”萧师杰指着地图让欧阳云看，“在这里设置售粮处，低价销售，顺便平抑物价；另外，要求各家富户不得囤粮，必须开放销售，确保供应充足。”
“若是不许富户囤粮，只怕他们会有怨言。”
萧师杰看了他一眼，欧阳云摊开手，“民风如此。”
“怨不得民风。虽说升米恩，斗米仇，但现在是非常时期，百姓可不是健忘的。假如不开仓接济，只怕日后要生乱子的。”
“那就按照丞相说的去做，卑职一定能让他们都做到。”
“还没完呢......眼下水灾严重，工部营造司出了几个方案，大体上都是疏通河道、掘淤泥挡水、开挖水渠引流之类，但是人力方面还是棘手......”萧师杰一阵头疼，抬手按了按太阳穴。“这样，除了驻军和府兵以外，其他人可以以工代赈。”
以工代赈的工程，雇佣难民去疏通河道挖掘水渠，能有效把闲置人力转换成公共资源。这倒是个好办法。
“接下来就要靠你们了。我不能永远待在这个地方。现在需要官府出面替难民做保，向富户借钱，尽快恢复生产，等日后庄稼成熟，官府再督促这些人还钱。你们要做好记录，不能缺一个漏一个，该还的钱一分也不能少，明白么？”
“明白。”
“去吧，吩咐下去，越快越好。”
欧阳云答应着，疾步走了出去。萧师杰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他已经几天没有好好休息了，正处于一种身心俱疲的状态。但他知道自己不能松懈，还有大批难民等着官府帮助，还有那么多事情等着自己去做。他在这里就是主心骨，他绝对不能后退，绝对不能倒下。
他离开得那么匆忙，然而他内心并没有给自己编造一个冠冕堂皇自我感动的理由。他只知道百姓需要他，百姓知道丞相还在，就不会感到自己被放弃。
父母官爱民如子固然值得表扬，但如他所见，互帮互助的是百姓自己，互相照顾、鼓励的是百姓自己，重建家园的依旧是百姓自己！官员、皇帝没有理由拿这一切为自己的政绩添彩！退水的堤坝是百姓肩扛沙石修筑起来的，河道是百姓一锄头一锄头冒着暴雨光着身子挖出来的——没有人有资格去评价他们，连表扬都不配！千百年来，勤劳朴实的精神深深扎根在血脉里，有人说他们温吞不懂反抗，有人说他们是听话的羔羊——可在危难的时刻，他们所有的隐忍和沉默，都汇聚成牢不可分的力量！这力量是强大的，坚不可摧的，绵长持久，支撑着他们重建家园，支撑着他们继续生活。与其说“顽强拼搏”是一种品质，倒不如说是一种本能。
这不是为政者的特权和政绩，这是民族血脉里的烙印。
世世代代，永不抹去。
廖栩乔他们也许永远不能理解他的行为。但这一切并不只是权谋，还有他对百姓深切的怜悯和爱护。那些心里只有权力的人是不能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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