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杯口的腾腾热气不知何时无影无踪，指腹传来的温度也已经没那么烫了——大天狗试图以沉默应对的方法丝毫不见效果，晴明比他更有耐心。
也许这是阴阳师必须掌握的本领，比起大天狗的焦灼，晴明则表现出闲适的姿态。
大天狗一直觉得晴明是个温柔到懦弱的人类，为了这繁华而充满危机的平安京，宁可舍弃真实的自我，也要将逐渐堕入深渊的城市拯救回来。
晴明对事物温和的态度从来体现在日常的小事上，花鸟虫鱼都能得到他的注目，风雨雪霜亦能被他赞叹，甚至魑魅魍魉也能得到他的关怀，正是拥有这般神奇的性格，才能一直化解艰难，走到最后。
只是现在，晴明将这层温和脱掉了。
他凝视着大天狗，灰蓝的眸子里恍若充斥着严冬的冰霜冷雾，还有云翳与风暴。
比曾经敌对时看到的还要更加……
大天狗不知道如何去形容，只好低下头注视着杯中的倒影。
失去妖力的原因没那么难说出口，可大天狗下意识地不想过多透露，对于妖怪来说，过强或变弱到闯出名声，算不上什么好事。
再者，现在的状况也只是暂时的，何必大张旗鼓地宣扬？
晴明叹息，“大天狗，你难道还要瞒着我吗？”
被缠得没有了办法，大天狗挑拣了一些关键的事情如实相告。
“又是源氏……”晴明眯起的眼眸更显狭长，满身的清正被这一动作染了些狡黠意味，这让大天狗想起了狐狸。
大天狗垂下眼睫，世上狐狸千万种，别像玉藻前就好。
晴明又问：“妖力对妖怪来说何等重要，可你看起来却一点也不在乎……大天狗，力量对你而言，真的无所谓吗？”
大天狗摇摇头，“迟早会回来的。”
晴明眸光微闪，似是觉出了什么，“看来你对自己的情况了如指掌……是我冒昧了。”
大天狗不觉得这样的晴明会再度陷入混沌，以至于分割自己的阴阳两面。他很理智，也很聪明，足够有胆量，也非常谨慎。
高悬的心脏落地，大天狗希望能看到与前世不同的局面。
如果是灵魂完整的晴明……他又会做出什么选择？
接下来的谈话只涉及日常，可大天狗偏偏觉得晴明的每一句话都带着极强的攻击力，巧妙地刺探着每一个避之不及的部位。
大天狗再也呆不住，起身与晴明辞别，任凭晴明如何挽留，毅然背着月光离开这座宅院，没入漆黑的夜色中。
望着大天狗落荒而逃似的背影，晴明遗憾地叹气，回头看一眼桌上只剩半杯的茶。
那茶已经凉得透彻。
××
天光大亮时，大天狗身心俱疲地回到了爱宕山。
萤草端上一盆热腾腾的鱼汤，对大天狗露出灿烂的笑容。山兔从里屋跑出来，扑进大天狗怀里，还没擦干的小手紧紧揪住白色的衣袖，留下两团湿印。
“大天狗大人，这是用从没见过的鱼熬的汤呢！”萤草向大天狗介绍自己新学的菜肴，眼中闪着期待的光芒。
大天狗看了盆里的鱼，心知又是那水獭送来的，说实话，他最近吃鱼已经吃的想吐了，后山还晾着很多鱼片…
他不想打击萤草的热情，只得点头给予夸赞，“做的很好。”
萤草笑眯眯地，“听说吃鱼有助于恢复身体呢~荒川之主最近送来好多乌鱼，我把它们串好了晾起来，给了酒吞大人一部分，现在还剩两箱，不快点吃掉的话就会坏的，所以这个月都吃鱼吧！”
大天狗眼前一黑。
“山兔快过来！哎呀……手怎么没擦干？”萤草把山兔抱过去，为她擦干指间残留的水迹，抬头时终于看到大天狗袖口的印子，一下子窘迫至极，“大天狗大人……抱歉，要不要先换身衣服？”
大天狗置若罔闻，径自坐下来，闻着鱼汤的鲜香，握着筷子的手紧了又紧，终于撂下了，“我去看看以津真天。”
萤草给山兔挑着鱼刺，看山兔啊呜一口吃下去，才回头对着已经走到门口的大天狗道：“真天妹妹去修行了呀，估计今年都不会回来了。”
大天狗脚步一顿，随即往另一个方向去，“你们先吃，不必等我。”
萤草惊奇地看着大天狗飞快步伐，噗嗤一声笑出来，转头又为山兔捞起一大块细白的鱼肉，“大人真是的……山兔不挑食对不对？来，萤草姐姐喂你~”
……
大天狗来到了荒川。
荒川离爱宕山不算很远，但也绝对算不上近。等大天狗望见这条平静的河川时，太阳正正好好升到最高处。
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大天狗犹豫了。
他来这里做什么呢？让荒川之主停止愚蠢的送鱼行为？如果有用的话，早在数年前就能制止了。或者跟他打一架，谁赢谁说了算——大天狗不保证自己现在还能敌得过荒川。
焦虑充斥在大天狗的心间，蓝色的眸里氤氲了郁气，而后走到一旁的樱树下，振翅，轻盈地跃上粗壮的枝头，把身体掩映在茂密的绿叶中，闭目沉睡。
妖怪通常拥有几百上千年寿命，如果是大妖怪，更是能存活数万年，在这期间，阅尽沧桑与繁华，看遍滚滚红尘。有多少妖怪失落于世间的无趣，在还未到生命尽头之时，就甘愿迈入冥界；又有多少妖怪还未尝到人世的乐趣，就惨死于争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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