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幔轻且软，薄薄地飘着，虚虚捕捞着风。木造的门窗雕工精细，刻着繁花茂叶与硕果，每每打开关上都像是会有阵阵香风飘过。桌上的供花新鲜水灵，花枝的切口整理利落。
凌乱的法器散落一地，滚烫的药茶污了白砖铺就的地面，一人瑟瑟颤抖地跪在地上，一刻都不敢将头抬起来。
我心如止水、心平气和、平心静气地，远远地、远远地站在房间的角落里，看着满溟欢发疯。
说实话，还挺新鲜的。
往日他在我面前的时候，就连情动时都不忘恃着几分冷倔，还真是难得见他失态到这番田地。
——还持续了这么久。
算算时间，距我被观渡用一句“速去速回”从现代拎了回来，却没有直接回魂，只以灵体的状态飘在空中，已经过了整整七天。
也就是，我远远地看着满溟欢从崩溃到平静又到崩溃再到平静，如此不断循环往复，已经整整七天了。
平静时的他表现得十分正常，头脑冷静思维缜密地远程操纵处理着教务，将敛沧紧紧地握在手中；与纪惟羡坐在房中闲谈饮茶，或是镇静地坐在床沿看着万悯荒出神，再疏离有礼地接待每一个自称有着起死回生之能的奇人异士。
而崩溃时期的他……则像变了个人似的，冷静的面貌片片碎落，露出潜藏其下的阴郁暗涌。
比如我见过他持着那颗苍旻宝珠，揪过一个个仆从近侍，嘶声叫他们把命换给我，却无一成功，于是就将刀刃对准了自己，又被纪惟羡及时拦下，说是此法无用，珠子的用处是夺不是还。比如一有近侍急急踏入房中，想要向他通报些什么，他就会面露惊惶地看着来人，露出一副恨不能撕破来人喉管的模样。又比如他贴出重赏，似要把大半个敛沧赔上，去寻一个能唤人回魂的奇人。
再比如说眼下，前来求试的“奇人”开口就是要他身上的血肉为引，他二话不说眼也不眨提刀就往自己胳膊上划。
实在是疯癫得可以。
别误会啊，不是我非要这么细致地时时留心他的动向，主要是我的活动范围被限制在了以万悯荒身体为圆心，半径十米的距离内，而他又寸步不离地守着万悯荒的身体，所以我也就只能被迫着看他对着那具身体冰恋情深了。
这么说话好像有些刻薄……我把“冰恋情深”收回。
毕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我都“死”了七天了，那具身体也丝毫没有腐败的迹象，什么尸斑尸僵尸腊黄水……统统都没有，整个人看起来就像睡着了一样，连面色都是红润的，肤质细腻吹弹可破，美得很，简直比脸颊瘦削、状似枯骨的满溟欢还要显得精神几分。
如此想来，我与满溟欢相识了这么久，他不是病蔫蔫地躺在床上生死不知，就是全身肤色逐日渐变苍白，鲜少有健康元气的时候，眼下他好不容易夺回了功法，却又这么暴瘦了下去，看着还真是教人——没什么想法。
还能有什么想法？我又不是九命猫，可没那么多命献给他杀。
倒也不是要责怪他什么，他也没做错什么，毕竟又有谁能想到自己恨极爱极的人，芯子会被另一个人替了呢。
寻常人想破脑袋也想不出的事，何况是被负过、被骗过、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又睚眦必报的满溟欢？
但我也不是什么圣人，说不出什么释怀原谅的话。
所以我只是远远地看着。
——“滚！”
是满溟欢的声音。
鲜血透过他手臂上裹着的层层绷带洇了出来，他哑哑地低吼，一双红得病态的眼睛阴戾地瞪着跪在床边的人。
跪着的人一副道士打扮，满脸不敢置信的样子，连连磕头谢他不杀之恩，感恩戴德地往门外爬。
满溟欢阴沉地看着那人爬过了门槛，又僵坐了半晌，直到面上的表情稍稍回暖，才恍惚地转过了头，对着床上的身体缓声道：“……你看，我不滥杀了……”
我无奈地看着这一幕，不知该作何感想。
其一，不爱滥杀的是我，不是万悯荒，他又一次表错了情。
其二，那个道士宣称自己能起尸回魂，却又没能做到，杀了也不过份。
其三，那个道士肯定还是要死的，你等着看吧。
果不其然，外面传来了阵阵撕心裂肺的惨叫，一声高过一声，又一霎沉寂了下去。
安红穿着一身暗红，连溅到脸颊上的血滴都没擦，拎着那道士死状可怖的尸体大步踏进房内，抬手把它扔到了地上。
皮肉在地面上撞出一声闷响，她看着满溟欢，冷冷讽笑：“惺惺作态。人都死了，你装给谁看？”
再算算时间，我已经近半年没听过安红的声音了。别说，还挺怀念。
我是没想到她在背叛了满溟欢之后居然还敢回来，也没想到满溟欢居然不杀她，解了她身上的蛊虫不说，还在这段时间里对她处处忍让。
回想起来，我被观渡扔回来的时候，满溟欢正在天牢外，抱着万悯荒半凉不凉的身体与持剑闯来的安红打得难舍难分。
按说满溟欢拿回了他的内力，该是能对安红一击必杀的，可他却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几招都出错了时机，还要留神护着软在怀里的身体，生生被安红划伤了衣裳。而安红也一副重伤未愈的模样，出剑时招招致死，力道却又绵软，还要留神不伤到满溟欢怀里的身体，几次出招都半途转了方向。两人硬是把一场生死局打成了一场笑话，直到旁人觅见时机将他们拦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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