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归月很有些回不过神来，她伸着有些水肿的指头，轻轻地戳了一下上官蓉儿的脸颊，见她皱起眉头，又摸上了上官蓉儿沾着夜露的头发。
她后知后觉地开始委屈，委屈里又升腾出了巨大的欣喜，她从未承受过这样复杂的情绪，令她不知应当是哭还是应当笑。
她只是忍着眼泪，似小兽一样小声地问她：“上官家，你不要了？”
“不要了。”上官蓉儿握着她停在自己发髻上的手，微微笑着说。
“那本宫……我也不要做公主了。”李归月梗着喉头一面落泪一面笑，她早就不想做这劳什子公主了，地位尊崇瞧起来是个笑话，锦衣玉食也觉不出什么好来，若是没有上官蓉儿，她衣裳也不想穿，饭菜也咽不下去。
她横着手背抹了抹眼泪，她不想做万民供奉的公主了，她想做纳赋供税的臣民，也不想在这步步惊心的牢笼了，只想做一个为生计辛苦奔波的百姓，她还想做……上官蓉儿的妻子。
她含泪的眼神一瞬间变得羞赧，少了公主排场的装腔作势，她忽然像在上官蓉儿面前矮了一截，令她很有些不适应。
她想啊想，忽然才想起了紧要的事情，问面前的人：“你可计划好了？”
上官蓉儿沉吟了片刻，抿着嘴唇点头，却见李归月又委屈得红了鼻头，她抽噎了一小下，而后不可置信地问她：“你骗我？”
她原来早便谋划好了，可她怎能将她瞒在鼓里？自请封妃的消息一传来，几乎要令她整个人如置冰窟，食不知味，这几日的折磨，竟全都在上官蓉儿的算计里？
她恨极了上官蓉儿隐忍不说的模样，可此刻却狠不下心当真恼她。
上官蓉儿蹲了半晌，腿脚有些发麻，便站起身来扶着床榻，温声道：“我想让你先进食，却不能将想法立时告诉你，否则你若像如今这样，又哭又笑，安寿殿那位该起疑心了。”
她俯身，对憋着嘴的李归月微微笑着，温柔却坚定地擦去了她余留的眼泪。
三月初十的夜晚人声鼎沸，喧闹是从珠镜殿传来的，起先是宫人回报说小主子不见了，而后两仪殿掌事女官竟也不见了踪影，侍卫们不敢怠慢，忙去回禀了两仪殿甘露殿同含冰殿，甘露殿道声知道了，含冰殿派出绝尘骑严密搜索，又添了一句太皇太后歇得早，莫将消息透过去扰了安寿殿好睡。
唯独向来慵懒的两仪殿不一样，据闻太后主子起了滔天之怒，将手边茶盏狠狠一摔，令御林军将大明宫整个翻过来，亦要捉拿不知死活的上官蓉儿。
火把将半个宫闱烧得透亮，整齐的跑步声此起彼伏，将宫殿的每一寸土地铺上中宫之怒，宫人们噤若寒蝉，跪在各个殿宇的院儿里，等待挨个排查的到来。
李栖梧吵嚷喧闹声睡不好，便换了衣裳领着顾安陌来了两仪殿，两仪殿外围是肃杀严守的侍卫，上官蓉儿的偏殿被抄了了干净，往日里赏赐下来的绫罗绸缎珠宝玉器三三两两地摊在院子里，另有一樟木箱子的书，杂乱地扔在地上被一一翻检。
棣棠呜呜地抹着眼泪，不明白上官姊姊怎的就如此忤逆犯上了，却不敢泣出声，只能小小地抽噎着。
李栖梧扫了纷乱的庭院一眼，令顾安陌同余下诸人守在外边，独自进了范媚娘的寝殿。
寝殿未添一盏灯，寂静得同外边仿佛是两个时空，传闻中盛怒的范媚娘此刻独身一人，背对着她站在窗边，单薄的外袍垂在地上，在夜里瞧不清什么颜色，唯有窗棂透出的孤光为她勾勒出一个清晰的剪影。
剪影里她不饰荆钗的头发同盈着清风的外袍连在一处，令她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孤寂。
她并未回头，只是将袖口的弧线动了动，低声说了一句：“王爷。”
她的嗓音有点哑，好似几个时辰未说话了。
可她连微哑的嗓音都这样诱人，令人来不及也想不出应不应该心疼。
李栖梧也不想点灯，只坐到窗下的长榻边，将手臂搁到矮几上，望着她发呆。
范媚娘瞧够了月色，终于转过身来，笑笑问她：“王爷怎的过来了？”
李栖梧捡着矮几上摆布的玉棋子，道：“来找太后下棋。”
十成十的借口，范媚娘同她都明白，只是真正的情由，李栖梧无论如何也无法说出口。在这样动魄惊心的夜里，她却在辗转反侧时针扎一样地察觉到了范媚娘的孤独，尤其是在想明白上官蓉儿此前种种行为的原因后。
范媚娘定定望了她一会子，便不置可否地莞尔，同她顶着月光在黑夜里下一盘棋。
李栖梧食指一扣，当先将白棋放置中央，轻轻道：“听闻太后派人去宣上官令进宫了。”
范媚娘手中的黑棋紧随其后，毫不迟疑地落在了李栖梧身边，她听着棋子动人的清响，勾勾嘴角道：“蓉儿为哀家做的最后一样事，哀家岂能辜负。”
李栖梧了然地笑笑。在知晓上官蓉儿决定离开的一瞬，她便想明白了上官蓉儿为何先前要讨旨封妃。
若上官蓉儿同李归月径直跑了，无非便是捉回来打死罢了，她和公主的纠葛不能摆到台面上，自然也没有更多株连迁怒的借口。
而上官蓉儿请的这一懿旨，却是送了上官家一个巨大的把柄给范媚娘，抗旨不尊欺君之罪，九族亦可杀，如今情势，能保得了上官一脉性命的，唯有范媚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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