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便听得紫宸殿的徐之辅亲自来报，说是皇上起了一身的疹子，额头亦是很有些发烫，贺兰玉欢心下一惊，忙领着连絮往紫宸殿去。
紫宸殿里太医或跪或立，院判大人跪坐在地，捉着皇帝的脉搏细细探，时不时同一旁侍药的小倌儿轻声言语几句，嘱咐他们好生记下，外间还匍匐了几位年老持重的太医，等着偏殿煎好的药端上来，亲自试尝。
贺兰玉欢坐在一旁，眼见着太医们诊治了一个时辰方才退下，说是并无什么紧要的，只是着了风寒，又吃了几粒酸梅子，故而中了寒邪，此间进了汤药，将汗细细发出来便是了。
贺兰玉欢点头，又令跪下请罪的宫人皆退下，兀自坐到床榻边，握着李长延的手。他自小便吃不得酸梅子，一两颗入口必定要起疹子，平日里他从来小心谨慎，今日却偏巧就误食了。
李长延的额头煞白，两颊却是酡红，此刻不大清醒地闪着眼皮，握着她的手死死地抓住，似幼时不舍得离开她去奶娘身边一样用力。贺兰玉欢任由他抓着，发现他的手变化竟这样大，从前小得跟猫爪似的，只能将将好握住自己的食指，再大一些的时候肥糯糯的，手背上有可爱的小窝，如今他的手指却纤细而修长，手背的青筋历历分明，指腹间有常年拉弓练剑的茧子。
贺兰玉欢难得迷茫地睁了睁眼，原来他已经这般大了，大到他竟然懂得了对自己的母亲耍心眼。可他还是如此依赖她，尽管他再也不似幼时一样夸张地抱住她的小腿。
她反握住李长延的手，感受他干燥的掌心在她手中渐渐濡湿，他难耐地睁开眼，虚弱地唤了她一声：“母后。”
小皇帝口中的两个字好似为她下了定语，为母为后。贺兰玉欢的心被重重地锤了一下，将一些不经意塑起来的情绪砸得稀碎，可那锤子却是那样柔软又可怜，令她毫无办法怪罪它。她摸着小皇帝汗湿的头发，温柔一笑。
小皇帝愉悦地笑了，露出两颗天真的虎牙，他翻了个身，抱着贺兰玉欢的手臂，软声祈求道：“母后念书给朕听，好不好？”
贺兰玉欢点头，她将头轻轻靠在床棱上，睫毛隐藏在床幔的阴影里，望着一旁的烛火，低声吟了孟襄阳的一首诗：“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归。欲寻芳草去，惜与故人违。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只应守寂寞，还掩故园扉。”
眼前的烛火轻轻跳动，像飘零的桃花瓣，又像纷乱的马蹄，像堤岸上拂动的垂柳，又像湖面上泛起的涟漪。
她心里叹了口气，好似在对烛光里笑意正盛的少年说，江南好风景，劳烦你多替我瞧一瞧。
第二日清晨，李长延的疹子才陆陆续续褪了干净，李栖梧去探了一回小皇帝，午膳时又得知了贺兰玉欢决意留在宫中的消息，便胡乱扒了几口饭，急匆匆往甘露殿去。
前一日落了雨，甘露殿的地面还是湿漉漉的，几名太监执着长笤帚哗啦啦地扫水，李栖梧听诸人问过安，便自往贺兰玉欢的寝殿去。
贺兰玉欢一身浅鹅黄的纱衣坐躺在床上，羊绒小毯搭在腿间，身后倚着玉兰靠枕，此刻正娴静地瞧窗外被雨水打落的春海棠，见李栖梧，她也不急着起身，只莞尔含了含下巴算打过招呼。
李栖梧坐到她身边，眉头轻轻皱起来：“可是腿又疼了？”
贺兰玉欢唇色似沾了水的海棠一样湿润，摇头不欲再言。
李栖梧叹了口气，将手搭在她膝盖上，轻按了按羊绒毯子，一面抚摸一面道：“这毯子却是太薄了，我命内务府做了厚厚的护膝，往后若是阴雨天气，你便戴上。”
她的手抚摸得膝盖痒痒的，贺兰玉欢心里仿佛被挠了起来，耳后漫上淡淡的粉色，她咬唇瞧李栖梧，李栖梧的神色却是担忧而坦荡，衬得她小火苗一样罕见的悸动有些唐突。
她于是令择了话题道：“太医嘱咐了静养，我这模样自是不好同你去南巡了，你一路也务必保重。”
她甚少说这样语重心长的话，令她有些不自在地抿着嘴唇，她将眼帘垂下来，睫毛的阴影罩住漂亮的泪痣。
李栖梧亦道：“自进宫以来，却是头一回要同你分别这样久。”
她望着自己替贺兰玉欢掖毛毯的手，有些不晓得要说什么，说多了显得矫情，不说又仿佛怕以后没了机会似的，复杂的情绪令她欲言又止，无端端生出了些怅然。
贺兰玉欢是她在这宫里最重要的人之一，亦师亦友，如姊如母，若是要用一种关系来界定，总觉得粗鄙了些，可若是不界定，却总有一些界限之外的东西要不安分地跑出来。
贺兰玉欢没有窥探她的心思，只是思量再三后抬起头，不大熟练地唤了一声：“阿梧。”
李栖梧抬眼看她，贺兰玉欢眼里是恬静的微笑，令她动荡的心迅速地安抚了下来，她见她从枕头一旁摸出一个象眼块络子，递给李栖梧道：“现今你要走了，我却没什么好赠你的，前些时日瞧你的络子有些旧了，这一个葱绿配柳黄，衬江南景色应当正好。”
李栖梧依言接过，拿在手里反复瞧了两遍，很是喜欢，一时又有些不好意思，她顾念着同贺兰玉欢的交情，以为不必有这些表面功夫，便什么也没备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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