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见轮子的时候，看不出他是一个学生。他更像一个混子。
别的男生都留规矩的短发，他的头发却是棕色的，长而碎，我姐每晚看电视，我知道这人大概就是在模仿花泽类。
别人都穿校服，他不穿。他穿红色带帽卫衣和带窟窿的牛仔裤，卫衣上印着的我认得，是Q版、翻白眼的樱木花道。
我想，翻白眼的樱木花道，我负担不了。
“我不是傻子。”我说，对这个人怀有一股毫无缘由又不可开解的怨恨。
“不傻，不傻杵这儿干啥？”他掐着腰，嚼着口香糖，从我手里抢走一沓习题纸。
我清楚地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一阵热熏熏的甘甜，我以为，这是由于口香糖。仿佛是太高的缘故，即使在原地站住，他的身体也在摇晃。阳光从他身后流泻，使我眼花。
两周以后，十四中教务主任的电话忽然打到我家旁边儿的小卖部。他说从老师们那里看到了我做的函数题，说是水平赶上初四的了。
我说我没户口，他要我去办理暂住证，办出来暂住证，学校就接收我借读了。我说我交不起两万，他那边停顿了一下，说，那个再说。
接下来，我妈带我去办暂住证，我们到各式的衙门低声下气，点头哈腰，却是在走一个荒诞无解的圆：
要办暂住证就需要身份证，而我没有身份证。要办身份证就要户口，我又没有户口，人家宽恕地说，没有户口，暂住证也行。
呵，有人问我我会赶紧辩解说，我是超生，上不了户口。但我知道，我姐也没有。我和她的爸妈都没有结婚。
我妈最后只有去求大华。他们说的"大华"是老郭镇长的儿子，现在的小郭镇长。听说年轻时和我妈做过同学。
我妈带着我去大华镇长家，他家住的是我们镇上唯一的“小二楼”，豪华的独门大院儿里养着一条金毛大犬，大犬向我们凶狠地龇着牙，耸动着漆黑的鼻子狂吠。
一个男人扥住狗绳，嬉笑着朝我们走来，他并不显得胖，周身都匀称，却周身都油涔涔的，鼻头儿和瘦塌塌的两颊在太阳下泛着一层黏嗒嗒的光。
他笑着，露出黑黄歪扭的牙齿，一双小眼觑成蚯蚓，显得亲切而低下。他看我妈，我妈就低头，我看着他，看得清楚，他对我妈从头看到脚，好像用眼神给她剥～衣。
我们去的这一趟，事没有办成。连着两天，夏天的午后，我妈没出摊儿，我姐在里屋烧了一壶又一壶开水。
屋外老榆树上有一只蝉执拗地鸣，我默默地抓住它，默默地把它串死在一条细长生锈的铁钎子上，使它永不再鸣。
我没有回头，里屋传来一阵阵恶狠狠用澡巾擦蹭皮肤的声音，直钻，啮，我的耳朵和心。我把死蝉扔到老榆树下的蚂蚁堆里。
两天后我们弄到了镇长盖章的临时居住证明。
我进了十四中，按转学算，以借读生的身份被分进三年一班。我走进班级，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空坐上。
同学们对我投来新鲜的眼神，有人发出尖叫，对我喊“帅哥”，也有鼻子灵的女生，在我走过她们身边的时候，厌恶地皱眉，捂嘴。我知道这是由于猪肠子。
我不能厌弃恶臭的猪肠子，我要热爱猪肠子，是猪肠子使我能上学，使我不致饿死。
而被歧视、成为笑柄，本就是我的生存常态。至于轮子成为我同桌，我也不感到意外。他的脑袋上多了一圈纱布，很明显，打过架了——我就更不意外了。
我继续在这里怀着一种平静的恶意，凶狠学习。呆那么久我也叫不上来绝大多数同学的姓名。每当我出现，大家就自动地屏退，好像我是一个带着恶臭猪肠子味儿的帝王。
坐在班级里，我谁也看不见，只看见知识，题，分数，前程，辉煌到凶狠的地步的我的未来。
我常常在生活中和电视里听到一句安慰人的话：一切都会过去。我把这句话拆开，分解，揉碎，仍然不能领会。
怎么会过去呢？怎么可能过去呢？它们将与我不离不弃，白头偕老，粉身碎骨，共赴黄泉。
比如此时，我抬起头，透过窗子就能看见教学楼下，我爸蓬头垢面，敞开胸口，一只手薅住我妈的头发，一只手薅住我姐的头发，他的眼睛血红，仰起脸来朝楼上喊：
“下来呀！郑小恕！下来呀！老儿子！就差你啦，咱四个一起他妈去死啊！”
我知道如果逃不出黑，就不如向黑缴械，如果逃不出噩梦，就只能与噩梦和解。
我花了许多年与黑与噩梦融合，我能看见自己蜷在灰黑色，湿淋淋，冷森森的噩梦里，那噩梦化为具象，就如一只庞大的胃 ——命运的胃。
我蜷在恶臭的消化液和一摊消化未尽的白骨旁，等待缓缓的毁灭。
但是这时候，一个响指脆生生地打在我耳畔，把上述一切都击碎。
我抬起头，看见轮子微胖的，喜笑颜开的脸。一只耳机坠下来，落在我膝头，它愉悦到震颤，我听见林俊杰甜美的声音，以及美妙不染纤尘的青春和爱情。
这与我何干？我负担不起一个Q版、翻白眼的樱木花道，更负担不起林俊杰。
可是轮子站起来，一脚把椅子踹开，一只手挥动校服，一只手握着一本卷起来的语文课本，禁鼻眯眼，拉开嗓门，发出癫狂滑稽的歌声：
“想要说，任他们看，他们说，我都不管我只要，宣布爱你的人就是我……喔……”
他在过道里扭腰摆臀，一展歌喉，逮着一个女生就在人家脸蛋上“啪”的亲一口，无数娇嗔和轻盈的责打落在他身上，他就更兴致勃勃，陶然自得了。
我真讨厌他，我可没见过谁这么浮浪。可正是他的浮浪以燎原之势，与我的卑怯和悲切相克。
他阴魂不散，不依不饶，永远在打断我，在几乎每一个我自甘为黑暗所俘的时刻，他用不竭的，针扎火燎的快乐吵得我不得安宁。
我从不能理解，一个人怎么可以如此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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