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寒假的时光像长了瘤，我吃，学，苦捱，思念，失眠，恨，孕育祸心。我也不怎么出门，妈和姐也不怎么主张我出门。
她们大概也怕我受那些邻人嗤笑的眼。
但终究要过年，已经是年二十九，我从层叠罗列的数字和化学式中探出一对耳朵，听巷子里成群的小孩儿打摔炮儿，放鞭，心就痒痒。
是的，我们家的人，常常会在温柔的微笑中露出·血红的眼，而有时也会相反，在怨灵般的黑暗里忽然擦开一抹童真。
我揣了一点儿零钱，到镇北集市闲逛，人声鼎沸，天空蔚蓝。苦寒中酝酿着佳节的柔暖。
一年里总有这么几天，这世界像是相亲相爱，从此和解。我买了烤地瓜、糖葫芦，辣片儿，一个胖墩墩的财神像（因为嘟着的脸，有点儿像赌气时的轮子，害我动了心），还有一小兜儿花花绿绿的糖块儿。
其余的，我只看个热闹，因为大都是生的，不能即刻就吃，我便也没趣。我路过我妈的摊子，热气滚滚的猪肠子卖得好呢。我绕开她，不使她看见我。我从市集的头儿走到尾，渐渐地忧郁起来，我看着我的财神像，默默地撕心，过年怎样，和解怎样，这世界怎样又怎样——他不在。
我的脚步很沉，雪花在我鼻尖飘落，我在新年的热烈氛围里感到自己的悲惨。在这集市的角落，有一个瘦巴巴的老人蹲在那儿，他穿着肮脏破洞的军大衣，须发灰白，一团糟乱，他身前支着个摊子，上面放了些纸包儿。
他哆嗦嗦的，揩揩鼻涕，哑着嗓子，颤巍巍，一会儿喊：“耗子药嘞。”一会儿喊：“蟑螂粉嘞。”一会儿喊：“脚气水儿嘞。”
我在他身边良久地站住，我想，我们最终会是什么下场，我们不过终于都要如他这般，垂老，无能，孤单，于世不合。
下午，我捏着鼻子从冰箱里捡了最好的一截猪场，真好笑，我至死也搞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对这种食物上瘾。我把它们化透，煮好，切开。
我妈说，这是干啥。我把切好的猪场整整齐齐装进一只饭盒里，扬起头，对我妈笑得近乎柔媚：看看大华叔去，我上十四中不全靠人家。
我妈愣在那儿。背对我、正在门口换下皮靴的我姐，也僵住了。我从镜子里看见我自己，我乖巧，温顺，好像一个待人采摘的少女：咱还欠人家两万块钱呢吧，大过年的，怎能不去看看。
我走出蜿蜒的平房区小道，有一辆很漂亮的小轿车停在那里，我没有理它，踏上大道，朝镇长家的小二儿楼走去，就像一颗发she出去的子弹。残阳如血，极好地映衬，我的不独是复仇的果决，亦是，恶的瘙`痒急切。
两旁的路，在我逼仄而动摇的视野，鬼手似的枯树，灰颓颓的鸦雀，蓝盈盈的垃圾箱，伶仃的路灯杆儿，汽车，人脸，嘈杂的欢声与绵长的嗽声，幽微的□□香，街角的尿柱，幽怨的野狗，霓虹，稚童，污雪——一路迎向我，气喘吁吁，倾泻。
我已经看见镇长家气派的黑漆大门了。
然而，忽然出现一辆自行车，把我撞倒，好像一根针刺破一个梦。我跌倒在地，浑身摔得生疼。酒瓶子碎了，袋子掉在地上，白乎乎的猪肠子撒了一地，灰白恶臭的热气在冬日里弥漫。
我就那么坐着，半天站不起来。我回头，那个把我撞倒的自行车早已消失在马路尽头，看也没看我一眼。
我苦笑，也许这就是天意。就在这时，我看见，镇长家的大门开了。
我傻了眼——狗吠声中走出qiniqn热热热的一团。
我吃力地站起来，瞪眼分辨，那确乎是我的二舅、二舅母、许鑫源。他们簇拥着镇长，镇长的小老婆和他们的傻女儿。虚情假意像一口泡泡糖，将他们黏糊糊粘在一起。今天我经历了太多转折，脑子还转不过来，我退了几步，一阵阵发昏。
“哦，这不就是小恕？”大华镇长朝我走过来，龇出一张笑脸：“长高了呀，听说你学习成绩不错嘛。后生可畏啊。”他看看地上的碎酒瓶子和猪肠：“哎呦，这是咋的了？”
“我……我……一个自行车……我……”我结结巴巴，说不出来。
“哎呀呀，这是啥？”二舅母抢到我身边，梭一眼地上的猪肠：“啧啧，可不是拿这些玩意儿给咱郭镇长拜年来了吧？你`妈也真行！”
“我……我……”我的眼早随那兜子猪肠子落在雪地里，散了神。我口干舌燥，嘴唇发木，只有挤出那些预备好的笑：“我……我家就这条件啊……我们，我们还欠大华叔两万块钱……”
“哎呀，这孩子，谁没难的时候哇，说什么欠不欠。”大华镇长拍拍我的肩，亲切地使我悚然：“何况你二舅今天不都来还上了么。我就说嘛，有了再还，着什么急呢。”
什么？我二舅来给还上了？我简直不相信我的耳朵！我二舅竟能拿出两万！给我家把这帐还上？！我扯住许鑫源的手，鑫源哥，咋回事？他甩开我，不还？跟你家丢人现眼？这话刻薄却使我信服。
但二舅踹了鑫源一脚，笑着走来抚摸`我的头，小恕啊，咱们都是一家人。放屁！这能骗得了我！他一定有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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