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校园里鲜花烂漫。有一天，下午放学，我们寝的人拉我出校园吃饭。我说，别找事了，有什么好吃的。他们把我拥着，推搡着，七嘴八舌。到门口儿，走读回家吃饭的学生正多，他们大概是想趁乱。可是门卫眼尖：那个谁！哪班的？你们几个不住校的么！假条呢？我说得了吧，别去了，抓`住了还扣分。
他们不由分说，押着我一溜小跑，把门卫甩脱，一口气跑到学校前面的小市场去。跑得太猛，我弯下腰，把着双膝喘气。正是饭口，小市场可热闹了，卖蔬菜水果的，小面点和烧烤的，一张一张小摊床，安安稳稳摆在那儿。
一小撮一小撮安闲的人，下了班，携着爱人、孩子、小狗儿，幸幸福福，慢慢走。我喘完了气，直起腰，夕阳恍然，轮子就出现在我面前：小师傅，好久不见。
他烫伤了我的眼，使我心惊肉跳：他瘦了好多，两颊都塌落，“花泽类”的头发全没了，剃成板寸。他太锋利，边边角角都割人。我不能再看，只有竭力避他，竭力平淡：轮子，好久不见。
还好有一群不怎么相干的人，他们清白，他们嬉笑，拥着他和我，打断他和我，分解了他和我。我给拥到市场旁边一个小饭店去，之前轮子也常常带我到这里吃饭，老板娘是一个很和善的阿姨。他们把我推到前面，要我先进去，轮子在，我脑子就不转了，只随他们摆`弄。门一开，人海和花海朝我涌来：生日快乐！郑小恕！
我懵了，说不出话，这小饭店原来全给包下来了。他们把我推到中间，团团包围我，给我唱生日歌。唱完了又嚷嚷要我许愿，我许了，接着又切蛋糕，看见他们的笑脸，我就再也忍不住，掉了泪。接下来，我像个布偶，任凭大家拉来拉去，我被好多人抱了，脸也被涂了好多蛋糕，还被几个女生亲了。
她们围裹着我，喂我吃好多好吃的，好像我是一个巨婴。我被蛋糕，幸福，跳跳糖似的爱情喂得好撑。而我的眼，在人群里磕磕绊绊。我看见小徐，也看见穆岚，笑眯眯的老板娘也看见了，胖乎乎的大厨也探出头了，凶巴巴的数学老师，秃顶的英语老师都来给我过生日了——我最后才看见轮子，他站在这一室喧腾的最边缘，依着墙，静静地站在那儿，远远地看着我。
我们目光相撞的一刻，我的眼灼了一下。我不及退避，他先退避了。我再偷偷看他时，他已经钻进人群的热闹里去了。原来他也躲我。还好有这满满一室不怎么相干的人，他们清白，他们嬉笑，拥着他和我，打断他和我，分解了他和我。我没什么贪心啊，隔着这涌动的人群，他在那里就好了。我不说，也不问，也不接近。
我偶尔剪一小块儿他的笑，他的声，他的侧脸，他的背影，就很够我在余下许久许久漫长的日子里细细品味了。可是有人捅我：傻站着干啥呢，咋不跟轮子说话去。靠，人从百川跑出来给你过生日，来回打车一个点儿，够关一礼拜禁闭的了，你搭都不搭理一下？仗不仗义啊你。
我只得到他身边去。挤过这喧哗的人群，趟过这沉重的爱情，迎着蜜糖、毒药、利剑的钻心。轻轻地，轻轻地，我到他身边去。他正背对我，坐在那儿，han着一颗烟愣神儿。我想，好啊你，这下肆无忌惮抽吧，转走了小徐也管不了你了是吧，真是的，越发像个混混了，去百川了都不能学点儿好么。
我在他身后长久地站着，凝望着一抹斜晖中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我笑着，大概从未笑得那么甜美吧，我大概还甜美得摇晃着身体，就像我姐特别甜美的时候那样吧。我又往前走两步，轻轻地，轻轻地，好像一不小心就会把这些甜美踩碎了。轻轻地，我在他身后叫了一声：轮子。
他转过身，仰头，一双眼瞪圆，盯着我，不认识我了似的。半天才站起来，一把把口里的烟抓走攥了。
我说：你——
他嘴角一牵，僵僵的对我笑。忽然猫下腰，撒开手，甩，我分明闻到一股焦味儿了——他才觉出疼来。我看见他掌心烫出一大颗紫痘。天哪，他疯了，拿手掐烟——他自己不知道么？
我说，你……你没事儿吧……
他慢慢直起腰来，一抬头，脸都涨红了。嘴上还逞能：没事儿没事儿。他龇牙咧嘴，避开我的眼，一面甩手一面吁气：条件反射了，那个……百川死严，不让抽，那个……没事儿，皮厚，皮厚。
怎么没事儿了，傻`子，烫出那么大个泡，怎么没事儿了，谁叫你说自己皮厚了，你爱说我还不爱听呢！我忽然气恨恨的，转身就走。
咋了你？他拉住我：干啥去？
买管儿药膏。我说。
哎呀，真没事儿。他掐住我手臂，不让我去，我说，那我找穆岚，让她管你。
操，行了吧你。他把我拽回来，摁到窗边一个座位上。自己在我对面坐下。
我不看他，生气。
他说，那个，最近挺好吧。
我说：嗯。
他说，不作了吧。
我说，嗯。
他说，好好学习了么你？
我说：嗯。
他说，这回不喝了吧？
我说：嗯。
他说：尊敬师长了吧？
我说：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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