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人生中，倒数第二次见到郑小恕，是在04年的深秋。
我骑车，带他去了学校后面那片荒地。
我沿着火车道骑，我有我想说的，他一定也有他想说的。那些日子穆岚已经不怎么来百川看我了，打电话也总是支吾，她流露出了一点意思，我很好地领会到了，她不太敢来见我。
我不知道她有什么好怕的（这就很激发我的想象了）。
直到那天，我尝试着去理解，郑小恕坐在后车座上，突发的任性。
有一阵，他的任性使我心疼得要命——他偏要昧着心肠说那些话来赶走我——就像我有时良心发现，想要赶走穆岚一样。
我从他这笨拙的“假装”和实在很生硬的“任性”上窥到一缕霞光一般的洁白和纯良。这洁白和纯良，使我一阵阵口干目眩，热血激荡：我竟然没认出，洁白和纯良，这不正是我最初无可救药地爱上这个傻子的理由么？
但是人的眼睛，能认定的是不是只有客观的事实呢？心灵上的事实，谁来证明呢？当客观事实不可辩驳地判决郑小恕为恶，我还敢坚持那一点儿缥缈不可把握的心灵判断么？除了认为一切都是被骗，我还能如何？
而这一刻，他的洁白和纯良，像一抹微光，恍然而过。我不知我能否信任这微光，这微光，多么虚无和薄弱。
我不知所措，只有依他所意地退场——然而这真的是他所意的么？
我背对他，大步走在霞光里，我依稀看见我的眼前现出一条人生的岔路，依循可考证的事实，还是不可考证的本心，我无法抉择，也不会想到这个抉择将带给我和郑小恕怎样毁灭性的转折。
我是能感到的，我生命里，有一口大洞在吸着我——就像很小的时候，我——我不是一个人被丢在家里的那些漫长的午后。而现在，郑小恕所背负的那些黑，与我生命里的那些黑，含混合一了。
即使我们相爱，即使我们互为光芒，彼此普照，我们生命里各自的那些黑，终究要我们自己来背。我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坐下，看着两条笔直伸展的铁轨发愣。
日头一点点坠去，光和热都销尽。一列运送木材的火车缓慢地驶过，空气中弥漫着亡去的树木的淡然和忧伤。我忽然被一阵孤独掏空，我向着郑小恕的方向返回，我越走越快，越走越近，他变成一个柔软的黑点儿，越发清晰，他那么小，那么小，僵冷可怜地卧在这贫寒苦痛的大地上。
我要到他跟前去全说清楚，全问明白！郑小恕！你不是他们说的那样对么！即使你什么都干了！你也不是那样的！你不是故意的，你至少后悔了！你的心是珍贵的，纯净的，你不是骗我的，不是引诱我、利用我的，你是爱着我的，哪怕只有一点呢！可是我的脚步，越发迟缓，我的热情，越发被什么东西稀释。
谁能剖开人心的构造？谁能把握人心究竟如何运行？天哪，当我离他愈近，我的心便越被截然相反的两种观点撕裂，我越心动于他的柔弱可怜，就越，同时——同时，心惊于他他惺惺作态的“精湛”——他有多么纯美，在我的心上，就同时投射出多么可怕的黑暗——这毫无道理，但也毫无办法。
这就是那种时刻，我的心灵所发生的事实。然而人心，又常常大概从“保底”和“让步”的愚蠢角度出发，向来倾向于采用悲观的结论。我多希望，我能够真的像，我之前一直呈现的那样，傻逼呵呵。
何况，这天，他没头没脑地问了我一句：你对穆兰也这么好么？
我当时并没太在意这句话，只是本能地担心他为此妒忌。我便也脱口这样问：你不高兴了？他并没有回答我，我也没有追问。
我骑着车，沿着火车道，送他回到十四中，月光皎洁，他搂住我，头靠在我背上，我的手握住他的手，我们的手交叉，摩挲，相扣。我在阴寒的秋风里流汗，我的每一个毛孔都在舒张，引爆，而我竟然克制住了自己，我竟没有回过头，竟没有捏住他的肩，亲吻他，揉碎他，吞噬他，我竟没有爆炸。总有什么东西，凉森森的，消解我所有的冲动。
我平静得骑车到十四中的后门，平静地与他告别，平静地将老高的自行车放回原处，再从后门离开，竟能始终没回头看他一眼。
这一夜，我辗转反侧，不断玩味他问的那句“你对穆岚也这么好么？”不断玩味，当我反问“你不高兴了？”之后，他的那种沉默。然后我重新去理解他这一晚突发的“任性”。
我确实重新理解了，于是得出了完全相反的结论。我瞪着眼睛，熬到凌晨三点多才迷迷糊糊睡着，但很快，我大叫着惊醒，我梦见穆岚死了，被扔在404，身上被cha了很多刀，血从门缝流了一地，滋润着门前那棵死树。
我跳起来，凌晨三点，我打爆了她家的电话，和穆岚——这个无辜的，也许已经为我受了很多伤害的姑娘，粗暴地分了手。
我办的下一件事就是，给许鑫源打电话——我没找任何别人，那些我一向最信任的“哥们儿”。因为我觉得，他们都跟我一样脑残，在一点上，可赶不上许鑫源，那就是对郑小恕的了解。我给许鑫源打电话，叮嘱他“看好郑小恕”，是的，我记得很清楚，这是我的原话：“看好”，而不是“照看好”。你知道多可笑么？实际上，对郑小恕的看法，我已经认同许鑫源了。
我那阵儿，空虚，绝望，厌世。百川越禁烟，我私底下越抽得凶。小孟叔有时来看我，一再对我叹气。一再对我说，我“甩”了穆兰以后，那傻姑娘的种种自弃。
我对小孟叔说，我是为她好的。小孟叔说，知道。他用一种我琢磨不透的目光良久地看着我，忽然干笑了一声——几乎让我悚然。他很快平复了这个难以揣测的“笑”，毫无征兆地又说，广州那边也挺好。
这一次，我依旧没有答应——但也没有回绝。
我两个多月没有见郑小恕，老三、穆兰和许鑫源都会打短信跟我例行汇报：小师傅一切OK（老三）；小恕每顿都认真吃饭，就是仍不太喜欢我，我不敢靠得太近（穆兰）。他考年组第一了，牛逼着呢（许鑫源）。我忽然感到这些“汇报”的无聊，唯有一点引起我的警觉.
我又联络了穆岚，以十万火急的口气，要求她，不论以任何方式，都要让郑小恕知道，我和她已经分手。
穆兰在电话里，半晌无言，我的心为着她，有一阵撕痛，我伤了她心了，她该怎么想我呢？我怎么能跟她说呢，傻姑娘，我这样是为了你的生命安全啊，你自己很危险，你知道么？
可到底谁才JB是傻逼，傻B，大傻B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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