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2018年9月份出去的。
临走时大尧交代我，上他媳妇的坟上把他写给她的话烧了。这些年，李菁菁给我写的信实在给了这糙老爷们儿很多灵感。他跟我说好了，等哥们儿四年，出去了一起干点儿啥。我说，嗯。自从进去，“嗯”几乎成了我所有的表达。
我走出监狱大门，天高地迥，秋风猎猎。我感到强烈的不真实感。两部车载着两个三口之家来接我：我妈，老付和一个叫付浩然的微胖的男孩子；我爸，小明儿，还有安全座椅上那个晃荡着塑料小铲子，望着我咿咿呀呀的幼儿。
我知道还有郑小恕。
我坐到我爸车里的时候，看见他一抹笑影。揉进稀薄的秋光里。
我回到一个“家”，又被拉进另一个“家”，一轮一轮的“接风”，他们热热闹闹，笑语盈盈，我却没话说，只喝酒。喝到我爸把杯子抢走，委婉地拉着我，送我到卧室去睡一觉。这些年，他老了不少，也，富态了不少。头发薄了许多，啤酒肚却愈演愈烈了，看得出，小明儿不再是他那个一脸花痴的小徒弟，她现在把他制的服帖呢。
男人要是这样的服帖，多半都是半夜都能笑醒的幸福。我本来也许，也能这样，叫一个人制得服帖。呵，又有什么好说，总之我替林正明高兴。我听小孟叔说了，一零年我爸执行任务时挨了一弹，也算因祸得福，因着那一回死里逃生，很多结儿，也就松了。
他跟小明儿定下来了，自己也从他那些死寂里走出。现在挂着一个副局长，每天含饴弄儿的。当然我知道，他怕我。从那个事儿以后，他就怕我了。
在哪个家，我都自感多余，好像连小孩子对我都宽容得小心翼翼。我不愿意待，酝酿着就此出走。谁知，又有冤家上门，有一天我妈带着一个姑娘来到我爸家——我妈现在已经能跟我爸说笑，处得很自然了。呵，行，作为他们的儿子，我替他们高兴。
作为他们的儿子，我眼看着我的亲爹亲娘，终于一步一步从爱人走向陌路，从陌路走向禁忌，最后把禁忌磨成不疼不痒的“朋友”，呵，我还有什么好说呢？
现在，他俩又一条战线了。拼了死力撮合我和那个几乎从天而降的姑娘。这姑娘，漂亮，端庄，内外兼修，娶媳妇再适合不过了。她不说话，但那么笑吟吟看着我，我一点儿没觉得她熟悉，可是我妈说：“轮子，不认识了？这是菁菁啊。”
从此以后，我就甩不开这个李菁菁了。我现在信了她那话：你不必担心你干过的坏事，你要格外留心你干过的好事。呵，我不知我造了什么孽，要她就这么盯上我了。
我真是够了，我妈每天点着我的脑门教训我，李菁菁如何为了我去修复面庞，为了我，舍下一线城市的优越工作，回到隰桑一中从教，又是如何为着我，苦苦守候了十年，像孝敬公婆一样，孝敬他们两家儿，大大小小的六口人。
我不知道我怎么能赶走她。这是一个，我根本奈何不了的女人。我骂她，气她，污蔑她，践踏她的自尊。然而你根本践踏不到她的自尊——任何人都做不到。她凌空而自在，谁，什么也伤及不了她的表里。
我确实没见过像她这样独立、正大的人格。她明确地告诉我，她爱我，但是是她自己的事，与我无干。她确实没有干涉到我任何的自由，她说，她爱她的，我过我的。她只是出于一种回报，在我不在的时候照料我的双亲。她对我关心，但从不至于热烈，粘腻。她为我的一切“兜底”，但对我绝不献媚或俯就。她告诉我，总之，只要我需要，她就在那里。
我感到自身，在一个女人面前的卑小。
这个世界，确乎与十几年前不同。
大家都这么捧着我，几乎骄纵我，哪像对一个刚出来的劳改犯。我当然知道，他们，每个人，都为着什么，有点儿怕我。他们商量着，给我投钱，做点什么生意。
我没答应，把那些提议一概推翻。冬天的时候，单兵忽然联系上我，他还在隰桑，早结婚了，俩孩儿也满地跑了。还是干汽修，自己当老板了，招呼我帮忙，我想一想，就去了。
他这店儿，地方都没变，还是那年我在里头当学徒的那个。我的事儿，单兵大概也知道一点。所以什么也没问。我跟师傅干了些日子，各方面都顺手，呵，人家早说过我有吃这碗饭的天赋。我每天在这儿，把自己累成死狗，生理上难以为继的时候，心灵也就少遭些罪吧。
我一脸一手黑油，嘴里叼着一个凉馒头，有一瓶水，打开了盖子送到我眼前，我抬起头，郑小恕在初冬的日光里，微笑着望着我，把那些晶莹温凉的水轻轻泄在我黑漆漆的掌心。馒头从我口里掉下去，我笑着，胸中一牵一牵的疼，一大滴泪在我脸上划开一道白。
我说，你。
我说，你来看我了。
他不说话，单是轻轻地抿住他那柔润、乖觉的两瓣唇，朝我羞赧而幸福地微笑。
我长久，长久，痴迷地望着他。
我知道，天无绝人之路，存者且偷生。活下去的人，总会找到一个法子活下去的。
我租下一个房子，朝阳，大窗户，四楼，一切都顺心。我从他们那儿拿了点儿钱（乐得他们什么似的），下了班，我就布置屋子。我把墙重刷了一遍，在我的——我们的房间贴了一层天蓝的壁纸，我就知道他喜欢，窗台上有几盆花，鱼缸里养着几尾金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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