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我把我自己，从我生命里那个最黑暗和私密的后半夜中抽离。
我坐在床边抽烟，桌上摆着两盘菜，一盘是鱼香肉丝，一盘是鱼香茄条。
郑小恕，我说，这不都是你爱吃的。酸酸甜甜的，女孩子才比较喜欢的味道。这都是你喜欢的。
我记得在十四中时的许多个周末，我带他去市场旁那家小餐馆吃饭，不消说，我一定要点这个口味的菜。
他吃这些菜的时候，很腼腆，又很贪婪，吃着吃着，总要抬头，偷偷地瞥我，怕我责怪他，或者笑话他吃得太多似的。我记得他从他的小饭碗里怯怯地抬起一张小脸儿，那嘴唇边往往还粘着些红滢滢的，粘稠的汁液。
我站起来，默默地把这些菜收走，它们几乎没怎么动。我把它们倒掉。明天我会再做两盘。我把两小碗米饭也倒掉，明天我会再盛两碗。你觉得呢，郑小恕。
我把这些收拾好，就到卫生间去刷牙。
他走过来，捧着我的脸，他的大眼睛一闪一闪，顽皮地盯着我看。
我说，看什么？小蹄子，嫌我老了吧。
那年你十六，我十八，我现在三十了。糙了吧。
接着我会四十，我会掉头发，会有大肚子，会胖得油腻腻的，接着我会五十，会六十，说不定，幸运的话，还会活到七十、八十，我会有大眼袋，脸上布满皱纹，浑身的皮都耷拉。哈哈。变成一个孤僻又暴躁，到处惹人厌恶的糟老头。郑小恕，你会嫌弃我么？
他仰起脸来望着我，他不说话，他的眉毛弯弯，他的眼睛亮晶晶，他捧着我的下巴，摩挲我的胡茬儿，皱眉，努嘴说，好扎，好扎。
我拉着他的手，我们到床上去睡觉。我把我自己盖好，也把他盖好。我们只需要一个枕头。因为郑小恕不需要枕头，我的手臂，我的胸口就是他的枕头，对吧，傻子，我说。
他依偎着我，像一只乖巧的鸟儿。
他问我，轮子，你不喜欢那个姑娘么？我说，哪个？他说，那个。我说，她啊，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吧。这世上的感情，有多少那么鲜明？
我说，你不高兴了么？
他笑着，捏住我的鼻子，我今天可得把话说清楚了，我不要你再误解我。
他很不像话地爬到我身上来，居高临下，双手捧住我的脸，定定地看着我说，我希望你们在一起。她是个好姑娘啊。林经纶，你是修了什么福，这么好的姑娘都来爱你。我都替着她气不过。你怎么能伤她的心。
我说，是啊，她是个好姑娘，所以啊，我怎么能祸害人家。他忽然冒傻气地说，林经纶，你快快结婚，生一个小孩儿吧。
我说，啥？
他说，我想看看小轮子是什么样的啊。
我把他从我身上拉下来，你这异想天开的小妖精。
他把住我的手，很认真地看着我说，不对么？我要看小轮子。我要看小轮子，我就要看小轮子！他又魔怔起来，推开我，坐着，郑重看着我说，我知道，男人只需要一颗精子就可以生一个孩子啊。你这没出息的家伙。他毫不客气地推搡我一把，你就知道打feiji！你浪费了多少生命啊！
我说，操——我说，我打我的，你意见很大么？
他说，意见很大啊。你看，床单上，被子上，你的内裤上，都是小轮子啊。你要是好好地去找一个女人结婚，是不是，就有好多活蹦乱跳的小轮子啦！
操，我不能再让他讲话了，这小蹄子要上天啊。我就吻住他的嘴，禁止他讲话。上帝啊，你用电风扇甄别生命就算了，你怎么能制造出郑小恕这样可怕的生灵？
他能用这般纯真的口吻讲出这般yin糜的话？这不是剜我的心，要我的命么？
他不一向都是这样，剜我的心，要我的命么？
他每来我的身边一个晚上，我就要在这个晚上死去一次。他会在每个晚上，都像十几年前那个晚上那样，解一道数学题一样，镇定而一丝不苟地亲吻我。
但是，每一次，他都会趴在我身上，用手臂支着身体，望着我，那拷问的眼睛，简直要把刺穿了。
你还看不起我么，轮子。
不，我说。
你嫌我么？轮子。
不，我说。
你也觉得我特别脏么，就像他们说的那样。
不。小恕。我抱住他，狠狠地，狠狠地，我说，对不起，是我不对，对不起，是我不是人。郑小恕！是我不是人！
可是他捂住我的嘴，不许我再说。他又埋头在我身上，带给我垂死般的跌宕。
我这样渴望你，是不是不对，是不是非常脏，非常下作。尤其是，我不会掩饰这种渴望。所以你也瞧不起我么。轮子。大家都怕我。因为我的爱，我的渴望，都太直白，太热烈，太赤luo。他们大惊失色，连你也大惊失色了，是么。可是我不觉得我错了。
就算你也看不起我，像他们那样，把我当成是一个变态，一个神经病，一个肮脏，□□，天理难容的变态。我自己也没法认为自己错。我就是这样想的。全世界来拷问我，我也会说，我就是这样想的。
他抱住我，天啊，他轻得好像一片羽毛。
他的手揽住我的脖子，把热泪洒在我身上。
轮子，我不要你污蔑我。我更不要你污蔑你自己了，好么。我爱你，轮子，我爱你，轮子。我知道我不该来找你，我就是忍不住。我忍不住来看看你，陪陪你，和你说说话。
那个姑娘真好，轮子，你要好好把握。
如果你想念我，你还爱着我。那么就生一个小轮子吧，就当是为了我生的。我想要看看小轮子的样子，我想要看看新生命，我要看看轮子繁衍出的新生命。
只要有这么一个新生命，让我看看他亮晶晶的眼睛，轮子，一切，一切，我就都甘心了，我都能了却，都能了却，我不会再凄惨地飘零，不会再有一点点忧伤和怨恨。
我会好好地，好好地，忘记，忘记，连你也忘记，我会好好的，好好的，就此销尽，就此安息。
好么，轮子，
好么，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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