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紫色的窗帘，照着我的时候，是我最绝望的时候。我的枕巾被泪渍结成一个硬块儿。阳光灌了满室的金，我在这满室的金里，心如刀割，我把枕头的一角塞进嘴里，把身子弯成一条虾，脑袋垂到胸口，号啕大哭。
如果我能向上帝恳求一个奇迹，那便是，这世界有鬼。
我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撤掉床单，把它扔到洗衣机里去。我塌着后背，一步一步，从卧室走到卫生间去，在这些时刻，我觉得，我有八十岁。
我有许多天见不到郑小恕。我熬到天黑，下了班到大街上，他不在。我回到家，把每一个角落都翻遍，他不在。我努力睡觉，以为可以和他在梦中相见。他依然没有来。
呵，我也许多少明白过来了，他的意思。何况李菁菁已经更加频繁地上门。她带的饭盒里，装着丰富的早餐，午餐，晚餐。她对我笑，对我说话。她忽然好多话，讲天气、国家大事、街边见闻、娱乐八卦，她的工作、同事和她班上那些学生。
我看着她，深深地感到歉疚。她这般高傲的女人，到底要放下多少自尊，才能这般喋喋不休，而她从不是为了吸引我，博得我的爱——我知道，博得我的爱，对她来说，是一种下作。她这般喋喋不休，只是出于拯救，她冒着被我认为下作的危险，用这喋喋不休，用这些扑面的现实来打断我，侵染我，占满我，一丝空隙也不留，使我不能再去思念，去沉痛，去幻想，去务虚，去饮鸩止渴。
她是这样的女人，她有着这样的爱，她只有站在“回报”或“救赎”这般清白的道德高度，才肯来接近我，关怀我。要是我没蹲监狱，要是我好，我幸福，她必定会极好地克制自己，在我的生命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为什么我这般孤独，为什么每个人，都这般孤独。我是渐渐的，才了解，人是无法相爱的，因为我们身上都有一个沉重的“自己”要背负。我们背着各式各样，纷繁复杂的“自己”，艰难地相爱，我们所走过的，全是岔路。
快过年的时候，我请了假，去了一趟大尧的老家。
他的老娘还在。那是个瘦小精干、浑身扎人的老太太。她这么扎人，使我很替大尧宽心。她带着我去大尧媳妇的坟，一路走，一路骂。骂活着的，也骂死的。
等她走了，我的耳根子清静下来了，我在大尧媳妇坟前烧了纸，也烧了那封信。对着地底下埋着的这么一个与我毫不相干的死灵，胡言乱语起来。
我说，我该叫你声嫂子。
嫂子，我就是想问问，你们这些死了的人，甘心么？要是我们这些活着的人，真有一天把你们忘了，扔下了，好好往下活，去幸福去了，我知道你们会为我们高兴的——真心地高兴。可是，你们自己呢？你们自己怎么办呢？活着的人都不记得你们了，你们自己到哪里去呢？你们不难受么？你们不怨恨，不伤心么？
一颗灵魂，是就此永远、永远灰飞烟灭，在这世上销尽，还是，永远永远，做一只一只孤魂野鬼，在荒芜的阴间，凄惨地飘零。我抬头看天，这天，浓重、梗塞，铅灰，不可开解的一团。我在她坟前一小块儿雪地上躺下，眯着眼看那冷风中翩跹跃动的火苗。虽然我一向鄙视——不，是，极端憎恨，自杀的行为，但那一刻，死对我，成为了莫大的诱惑。
我回到家的时候，小孟叔正在我门口的台阶上坐着，我在里头这十几年，仿佛唯有他，毫无变化。当然，也许也是这十年中，我见他最频繁的缘故。
他看见我，就站起来，等你小半天儿了，他说，出门都不带手机么？
是啊，我冷笑，跟你学的啊。
他听出我这是复仇吧，然而我又怎么会不知道，隔着十好几年，我这“复仇”多么“无理”，呵，请别责怪那些无理取闹的人，老天爷，他们是多么悲惨，多没招儿，没招儿，没招儿了，才去“无理”的呀。
还怪我呢。他说，苦笑。
我不怪，我说，拿钥匙开了门，我就jiba恨我自己。跟别人没关系。你找我？
是啊，他笑了一下，小雨想请你吃饭。怎么样，哪天去我家吧。她们。他顿了顿，她们母女都在。我进了屋，他并没有跟着进来，只是在门口站住，看了我一阵，又试探似的问，你，不想看看孩子么？
我把钥匙握在手上，把手指套进一枚钥匙圈里，紧紧地用那金属圈勒住我指头上的皮肉，我用这□□上的一点尖锐，鲜明的疼痛来抵抗内心向外散发的一轮撕裂。我掏出一根烟，给自己点上，好让自己能够面不改色地，淡然地说，不去了，以后吧。
他在门外，倚着墙壁站着，无言地望着我。我能感受到他落在我身上的眼神，好像怜悯里掺杂着一点儿冰冷、锐利的奚落。我知道，全世界，唯有小孟叔，最有权利看不起我。他的注视会把我剥光的。我听见他说，以柔和、规劝的语气，行了，轮子，让过去的，过去吧。
我挤出一个笑，没招啊，操，我过不去啊。
我抬起头，吸着烟，傻逼呵呵地乐，瞅他，我活该受这些罚，对吧？
他不置可否。有一群小男孩儿，我们这单元的，蹦跳着，跑上楼梯，经过我门口的时候，好奇地朝小孟叔和我张望着。那些清澈的大眼睛，真残忍啊。等他们上去了，那些笑声也销尽了。我说，没啥事你就走吧。
他忽然幽幽地说，我四十五岁了。
我知道，他又要说到她了。
他说，我还会五十岁，六十岁，也许还会七十岁，八十岁的。但是。他抬起头，我看见，他的眼睛空荡荡的，好像一个瞎子。他说，但是，她永远那么大，永远穿着碎花的长裙子，永远十七岁，日光照进来，她流了满床的血，仿佛安详地笑着。
我说，这么多年了，你还放不下。
他说，你呢。
他说，我们放不下，是因为，我们都有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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