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经纶小升初的时候，我妈本来语气强硬地要求林经纶进十四中的。那是她的老单位了，管理林经纶很方便，而且十四中那种远离市区，静寂、干净、老旧的学校，适合给林经纶定定性。我当然知道，对林经纶来说，十四中，万分合适。
但我力排众议——第一次，我强硬地反抗了我母亲——她迫使我和钰书离婚时我都没这么反抗过。
我固执地把林经纶送进了一中。
我永远记得，我作出决定后，我妈对我说的话，以及，那种剜着我的，蔑视、讥讽的眼神——“呵，这么多年了，你还有阴影呢？”她接着，毫无预兆，发狂地朝我叫起来：“我错了么？她死了！难道我就错了么！”
很多时候，我都明镜似的知道，我妈错。然而，母亲是母亲，错也是对。而有的人，有的东西，即使对，即使冤屈，我也只有忽略不计。人心不本来就是这般蛮横无理？
然而，也许真有天意。转了一大圈，林经纶在隰桑一中闹了个天翻地覆之后，终于又没了别的去处。钰书开始给我妈打电话，求她动动关系，找十四中收留。我妈死也不肯，她嘴上说，怕林经纶到她老单位给她丢人，但我明白，她实际上还在跟我置气。
钰书这时当然就去搬“小孟”了，她搬来小孟去说服“老祖宗”，却从没想过，说服老祖宗没用，在这件事上，她得先说服我。是，那件事，当年，十四中那件事，钰书都不知道。我怎么能对她说呢？我要是对她说了，她一定瞧不起我——她还不够瞧不起我么？
所以小孟最后来劝我，必然不是钰书的授意了。因为小孟来劝我的时候，什么都知道了。他当然只能通过我妈知道。我妈，呵，连那件事她都全盘地告诉了他！
她就是对小孟——无论如何的一个外人，信任到这般地步！不！也许这还不是最让我不能忍受的，最让我不能忍受的是：也许，她分明根本没那么信任小孟——无论如何，人家是个外人。只是，那件事——日日夜夜，折磨我，使我不得安眠，使我不配幸福，使我，判决自己终身软弱，永恒无解的那件事——对我妈，根本不算什么！
听小孟的语气，说起当年那件事，我妈还，呵，满肚子委屈。
“她死了！她置我于何地啊！她用她的死判我有罪么！恶毒啊！恶毒啊！”——在我的逼问下，小孟，复述了，我妈的原话。
那天晚上我和小孟在外面喝酒，我烂醉。我知道我哭了，我大概第一回哭得那么，呵，丑陋。我记得我趴在小饭店卫生间的洗手池上，一面吐，一面拉着小孟的手，对他说，我有罪，我有罪。
他给我漱口，给我擦嘴，把一滩烂泥的我从地上拎起来，我们的影像映在那面半人长的圆镜子里，我记得他静谧如水的面庞，他不动声色的规劝，他理了理我的鬓发，用一种我难以言表的目光一次一次地审读我，他在一些不知所云的劝慰后，轻轻摘下我的一根白发，对我说：“正明，嗨，我有时觉得，你也挺可怜的。”
那天他架着我回家，一路上，我像一个孩子那样，无助地依靠着他，躺在他身上。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仿佛生平首次，找到了一丝安稳的着落。好像直接得到了我的受害者的原谅。也就是从那时起，孟旭，这个比我小□□岁的男人，我一贯，视作朋友、弟弟、亲人的人，超乎了朋友、弟弟、亲人，对我，有了不同寻常的意义。
他说什么，我都愿意信。
他说，过去吧。
我便，努力，使那件事，过去了。
九月，林经纶开学的前一天，我终于，在小孟的陪伴下，时隔近三十年，再一次，走进十四中。
走进十四中，仍然好像，踏进鬼蜮。我什么都想到了，真的，什么都想到了，但我怎么也想不到，高老师在那里。
我见他，简直吓了一身冷汗。可笑么，我们见到彼此，简直都吓了一身冷汗，好像都撞了鬼。他畏畏缩缩的，我也，几乎，畏畏缩缩的。我还是喊了声“高老师”，他一双手抖抖索索的，只点头哈腰地叫我“林警官”。
他越这么卑微，我便越难过，当年他风流倜傥，意气风发，是我们学校最迷人的先生。然而，现在，几十年的牢狱生活已经将他雕成一只皱缩，濒死，发霉，蜷曲的怪物了。
“老书记给安顿进来的。他出来了，一把岁数，一个亲人都没了，毕竟是老单位，总得给他条活路啊。”这话，是十四中政教主任老刘跟我说的。我知道，也就只有老书记还有这副热肠，换做是我妈，是万万不会对高老师动这份恻隐的。而我却这样怯于见到高老师——就像他怯于见我那样吧。好像当年杀了人的是我，不是他似的——然而，我不就是，用我当年的冷漠，杀了人？杀了他的亲女儿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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