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道楷体汉仪尚巍手书简我时常想：如果没有郑小恕……
是，我终究得提到这个，我儿子生命里绕不开的名字。我时常想，如果没有郑小恕……但是所有的想法都无疾而终，通通半途而废，没有下文。这是一个根本立不起来的假设。这个假设立不起来不是因为惨痛的悲剧已经成为牢固的既成事实。而是，因为，我自身，对郑小恕的不确定观点。
十四年来，那封信，我不知读过多少次。
林叔叔：
我对您认罪。
我杀死了我父亲；我把稀硫酸掺进刘主任的洗发水里，希望把他弄瞎；我还买过□□，掺在猪肠子里，想把那个镇长毒死。
我是一个恶魔，希望你们明白。请永远不要同情一个恶魔，希望你们明白。
轮子是个傻瓜。请转告他，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没反。
让一切就此结束。
郑小恕。
2005年6月1日。
我经手过太多太多罪犯，包括少年犯。与郑小恕年纪一般。但，我知道“罪犯”、“少年犯”等等这些集合性的概念，对某一特定群体的共称，根本就是一种野蛮。
因为，这世上不存在群体，唯存在个体。所以，我无法用我自以为是地从某一类“犯人”身上总结出的“普遍规律”适用于郑小恕这样一个鲜活、复杂的个体。就是说，对他，除了基本案件的（客观而自以为是地）调查、探究之外，我对这个孩子，这个生命，这个活生生的人，一无所知，也，无能为力。即，无解。
我第一见到郑小恕，是林经纶打坏了室友的牙，刘主任把我叫去的。那时候，林经纶已经被小孟接回家停课了。老刘还非要我到他那儿去一趟，我是不乐意，工作太忙，案子缠身，尤其是，林经纶本就一贯惹祸，处理也处理了，还叫我干什么，我从单位出来，仓促地开着警车就来了。
我跟老刘当年都是十四中毕业的，不是一届，也彼此认识。他跟我，倒是像。都四十岁上，妻离子散。都干得尽是招人恨，不见亮的活儿。然而不知出于什么，他，确实是，我遇到的唯一一个，真诚地认可——是认可，而非宽容或者谅解——林经纶的，外人。我到了202 ，他毫不掩饰地向我夸奖林经纶。我本来以为，他专程找我告状的呢。这好像是我第一次听人家夸赞我儿子，简直很不真实。尤其是，这些真诚的夸赞都出自于老刘这么个一贯尖刻、毒舌的教导主任口中。
我便，几乎，听不下去了。他夸他：义气、正直、宽厚、心好。然而这些是美德么？我忘了，在当下的这个时代，这是美德么？这些特质，直指一个词——“傻”。这个时代需要的美德是，优秀、正确、成功、进步——如果你不能优秀，至少要规范。我们的教育从来容不得旁逸斜出，就像大树，若不修剪笔挺，就要成为废材。这不是谁都懂的道理么？
——我说的这一切，不是我自己不喜欢这些“夸赞”的理由。这只是，我认为，一般家长，会不受用人家这样称赞你孩子的理由。我自身的理由呢，更隐晦和复杂。
我自己的儿子，林经纶，有一颗热心。
我从来不知道么？我不会不知道，对他这颗热心，我是刻意地忽视。不，轻蔑。这世上，你要问我我最轻蔑什么？我告诉你，我轻蔑爱，轻蔑善意，轻蔑浅薄的热诚，脆弱的良心。在酷寒的世界，冻到麻木也就罢了，谁还受得了一阵黏黏糊糊，暧暧昧昧的微温！这世上最叫人绝望的不是恶的决绝残忍，而是善的短促疲软，甚至虚伪！
善，总那么愚蠢地热切，可一旦自身受了损害立刻就要关闭，它特别乐于无知无畏地给予，却根本给不了多少就要耗尽。这善最后对它行善的对象根本无所救施，却偏偏摆出恩主的姿态，在粗鲁地截断了给予的尴尬境地，为摆脱这尴尬，继续占据道德的制高点，于是反过来嫌憎它本想救济的对象，并且满腹冤屈。
并且从此以后对“善”和“爱”充满疲惫的厌弃。它是行善了么？不，它是玩弄了人家，也玩弄了自己，比作恶更残忍。我宁愿无知，也不愿清醒地痛苦。尤其是，我清醒地，痛苦地，知道，人最大的悲剧，爱与热心，最大的悲剧，是它们本身的无能。是，我不是轻蔑林经纶，我是轻蔑，几十年前，那个抛弃了高婧，落荒而逃，爱而不能的我自己。
所以我对林经纶，一直以来的“义气”、“热心”都含着一种偏见。我一早就含着恨意甚至仇恨似的，蛮横地埋没了他身上这些硕果仅存的闪光点。直到老刘对我谈起这一次，林经纶“仗义扶助”、“替打抱不平”的对象，他的室友，郑小恕，我已经渐渐，焦灼，反感了。但谁知道，老刘毫无过渡地把话题引入了一个新的领域。
“郑小恕……那孩子……我总觉得，不大对劲儿。”老刘抽着烟，皱着眉，他指指棚顶墙角上一个短小的摄像头：“努，我这儿装了监控。看见了么。”
“上次来就看见了。”我说。
“很多学生也看见了。可是，郑小恕就没看见——他这孩子，真怪，学习是好，可除了学习，简直是个瞎子。啥也看不见。”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