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去，立即对郑小恕的家庭摸了底。老刘说郑小恕家现在住伊心镇，我联系了栾浩，他是我原来带的徒弟，现在伊心镇分局呢，我就叫他帮着摸查摸查。
没几天，栾浩给我打电话，跟我说了郑家的情况。原来郑小恕是一年前随母亲和姐姐从外省搬回老家的。在这边投靠两个舅舅，实际上什么也投靠不上(倒是和伊心的一个什么镇长纠缠不清，因为吃坏了人，要赔钱之类的事，跟人家借了两万——我对这个数字记得很清)。
我又联络了郑小恕老家枉水县的公安局，案情材料很快传过来了。这孩子背后，果然有大事儿。尸检报告、案件记录、郑小恕及其它一些目击者的笔录，全传到了我手上。我私查这件我本无权插手的案子，也许只是出于私心，为了我自己的儿子。终究是，我自己的儿子。
人家都说我眼睛毒，说我是天生查案的料。我并不怎么为这种查案的本事骄傲——也许年轻时沾沾自喜过。年纪大了，更多地，我产生一种悲哀。抽丝剥茧，拨云开雾，拆穿谎言，揪出真凶。我擅长这种事，本质上是因为，我笃信人性的恶，对恶，当然有想象力。
恶，是这样易于理解，易于把握的。它有来由，有规律，有体系。就像一门学科，它自有其内在的逻辑，你只消把握好这种逻辑，每一种五花八门的犯罪，都有迹可循。
因为恶的中心，作恶的每一个环节，到处彰显的就是人性最集中火力，最恼羞成怒，发挥到极致的“趋利避害”。你只要依循这无聊，无例外，无创意的形形sese的“趋利避害”，去推断他的目的，透视他的行为，堵截他每一个“趋利避害”的可能性出口。他终得老老实实落在你手中。不，不是罪犯落在我手中。是，恶，毫无悬念的恶，终于跌回它自身的漩涡。
所以我分析郑大同、赵宏斌致死案，根本没花多大力气，当然，尤其是，结合着那天在202，碰巧落到我手心的“预知”。
“姐，警察白天来我们学校了。”
“不怪你，小恕，他们该死。”
郑小恕笔录上和两名死者尸检报告上的疑点我已经掌握了。我还是不放心，又把现场照片和尸检报告传给了小孟，寻求他的意见。我们得出了相当一致的结论。我在脑海里重塑了事件的真相。但我没有对任何人声张。我只是给钰书打了电话——终有这种，我们要放下对彼此的禁忌的时候，总算为了，我们共同的孩子。
我委婉地告诉她，不要让林经纶和郑小恕走得太近。谁知道，钰书仍是那副叫我又恨又怜的简单头脑，又急切又气恨似的问我为什么，还说，多亏了郑小恕，现在林经纶几乎脱胎换骨，乖得不像话了。
我放下电话，不知该再说什么。郑小恕，这孩子，总给我一种冷到骨子里的阴森。因为恶，唯有潜伏在纯真里，最使人不寒而栗。我无计可施，因为牵涉太大，我没法把我的推测(毕竟未经考证)，全盘交代给别人——连老刘也不能。
在一个迷蒙的上午，我又去了十四中。学生们还在上课，我没去见林经纶，也没去教学楼找刘主任，我自己到了202，如我所料，只有高老师在那里。我叫他高老师，他不准，执意要我叫他老高。我们拖拖拉拉，期期艾艾地谈了一阵，畏畏缩缩地，避开了所有，我们不敢提到的人。但我终究问到了高原，高婧的弟弟，那孩子，当年出了事，就被母家一个亲属接走了，现在算一算，也三十好几，成家立业了吧，高老师这一生，总算还残存着一点指望吧。
可是我提到他，高老师也不过连连叹气，更添愁怨。说那孩子，打小受了刺激，不念书，也没受过什么教育，倒是开了店，娶了妻，也有了孩子，艰难维持生计。还说什么，高原始终不原谅他，连同他娶的那媳妇，那个家，根本容不得他。他这才，只有到老单位里谋个生计，好歹养活自己。
我听得悲凉，更兼无限的悔恨。我们不能再在这些话题上进行下去。我便毫无转折地提到了郑小恕。我没有把话说太透，只是请高老师格外地留心郑小恕，如果有可能，严密的监视也是必要的。我把手机号留给了他，若有特殊情况，请他第一时间告诉我。最后，我又仓促、狼狈地，不顾他面红耳赤的推脱，好歹把一沓钱给他扔下了。
那孩子，我是这么想，他就算真的做下了我猜测的那些事，终究是，孩子而已。总不能，总不至于……何况，渐渐的，从刘主任、高老师、钰书那边透来的信息，皆是，林经纶确实叫郑小恕“带”得越来越安分，懂事，着调了。我有点儿想收手，或者说，对那孩子，我有点儿手足无措，和不确定了。
我就算能查清真相，又如何能判决人的善恶？归根结底，我怎么能不知，孩子，总是源头上的受害者。而且，郑小恕本人，我也不是没见过。作为大人，你很难不喜欢这样的孩子，他那纯真、乖巧的模样和神色，很难不俘获你的信任。我甚至抱着一种姑且忽略真相的私心：我不得不承认，在做刑警的生涯里，我无数次产生过这种冲动，就顺应吧，放任吧，袖手旁观吧，让仇恨伸张它自身的正义吧，这不也是一种天理吞吐运行的自然机制么？
当然，法律和职责总对此不允许。那么，至少，这一次，职责之外，郑家的案子，就让死者与生者的恩怨全在那一个未结清的案子里消化殆尽吧。我何必非要插手，非要干预呢？这生于不幸，倍受残害的孩子，就没有权利用黑暗的手段获得一片光明么？只要他——是的，只要他不再用这手段侵害他人，况且老刘不早就把他当成了观察对象，严密监视他了么？
我安了一阵心。钰书把林经纶期末考试的成绩发到了我手机上。老天爷，他的数学和物理居然及了格。老师们对他的夸奖也被钰书用喜不自胜的语气一一传达给我了。我很欣慰，几乎忘记郑小恕背后阴森的历史。最后我们说好，林经纶假期补习完，就还到她那里过寒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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