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那是差不多还有一个月过年的时候，市区连发了几起单身女性夜间被奸杀，抛尸的案件。局里一片忙乱，我渐渐顾不上林经纶了。
明知他放了假，既然去了钰书老付那边，我也就更不好过问，尤其是，我多少也听说，钰书已经又怀孕了。我尽量，不让自己沾他们的边，就是背着人的，私自的，心，也不要沾一沾。
我重把自己抛进工作，夜以继日以局为家，好不容易有了线索，查到了一名死者的第一被害现场，锁定了一辆特定型号的本田雅阁汽车。谁知，在那间汽修店，不等揪出嫌疑人，倒把林经纶从车底下揪出来了。
我从没见过林经纶，我自己的儿子，那副状态。他一身油泥，满脸肮脏，瘦得脱相。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偷着上这地方遭罪？呵，我立刻猜到，他这是为了钱。他一向不可能缺钱。要是他缺，那一定是又犯了事，我的心一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粉。
我把他逮回家，没费啥力气就问出来了。借钱？那必然起跟老付了。我一说找老付，他自然什么都招了。
四万！他真敢开口啊！
四万！我一下火了。
我往死了揍他，这是我们固定的交流方式了。我根本控制不了我的怒火。而怒火之外，有的东西，更刺激着我，使我发抖。
是，我还是要说，林经纶，长这么大，这副状态，我从没见过。一身油泥，满脸肮脏，瘦得脱相，他完全已经虚弱得站不住了(难道我的心就没有一阵抽痛么？)，但是我从他眼睛里，看到我从没见到过的东西。那是活生生的，闪烁激越的，亢奋不定的，又极温柔又极可怕的，时而汹涌炽烈时而余韵敛尽的，光的明灭。
我当然想到毒品——尤其有那四万块钱的铺垫。我的见识里，只有吸毒的人才有这般癫狂叵测的眼神。终究到了这一步！我的亲儿子吸毒！我判定了这一点！他也亲口承认！我的手哆嗦，全身都哆嗦，我的儿子吸了毒！老天爷！我不是恨，我不是怒，谁知道，我是怕！我是害怕！
谁知道，我觉得这是精确地报应。我把他扯到洗手间去，把他铐在暖气管上，我抄起警棍，狠狠地揍他！我有别的表达方式么？我没有！没有！我只有揍，只有揍，在我们俩共同剧烈的咒骂里发泄我所有的绝望，抵消我所有的惊恐。老天爷，我多么无能！可我没办法，我没办法，我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你总会有这样的经验，在人生中的许多微妙，静谧的时刻，你能清楚地看见，命运早已在你双手双脚，上了沉沉的镣铐，使你根本，反抗不了，动弹不得。
我揍完了他，泄尽我的情绪。就把棍子扔下，整个人好像给掏空。我拖着身子走到客厅，打开了窗，大口喘气，彻骨的寒凉使我清醒。楼下小区里一簇一簇，安然、喧扰的人声，一簇一簇，温暖、亲密的家庭。我总是沦陷在旁人的幸福、快乐之外。我愿意，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然而我真的什么也没有么？
不，我有的，我有的，恰恰是旁人的安宁、热闹，这市井生活，掺在一起的安宁和热闹，已经被我吸附进我惶恐、绝望的生命，成为我精神上的底色，最后的，最根本的附着。如果你试过，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聆听着静谧安详的城市，你就不会不知道，我多么忠诚地，守护着它。是它使我的心，在焦灼阴冷中，一次次渐渐安定下来的。
我的心要是安定下来，就会客观公正。我坐在沙发上，两手抱住头，思考问题。理智也许就是在这时开始恢复的吧。有那么一个瞬间，灵光乍现，我的心几乎狠狠地抽痛了一下。
林经纶，那眼睛里，我从未见过的，一星一星，吁吁喘息似的，浮沉错落、闪闪烁烁，光的明灭——是不是只有毒品才能造成？
在我半死的——不敢复活的心里，难道真没有别的答案？没有别的什么，除了毒品，可以造成一个人，这般癫狂悸动的眼神？高婧和钰书的形象在我的脑海里“啪嗒”重合在一处，我的脑子里热血上涌。
即使我是一个，一向把自全副锁在黑暗和罪恶里，缓缓僵死的成年人，我也无法防备，这种，使你瞬间一溃千里的袭击。人们所称的爱。
钱，我一下想到郑小恕，和他家那“两万”的外债。尤其是，我回过味儿来，林经纶一向的，皮实，耿，犟，我不能不有时顿悟，他常，以最大的傲气破罐破摔——索性，顺着众人的意，自诬。
我平静了我自己，而另一个问题，一个数字上的对立，在我的意识里尖锐起来。两万和，四万。我掌握的信息是，郑小恕家欠别人两万块钱，而林经纶跟老付借了四万。如果这钱真是为了给郑小恕的，他为何要借四万？
这两万的差出在他那里，还是郑小恕那里？我本能地倾向于郑小恕，因为，林经纶是浑，但我了解他，他是一向不屑于撒谎的。既然他这么刚硬、潇洒地自诬，就断不会让他这“自诬”里含着一点儿虚假、龌龊的“沙子”。
那么，只能是，郑小恕多跟他说了两万——这当然是好理解的。所以，林经纶受了人家的利用——这不本来就是我意料之内的么！此时，我印象中，郑小恕那纯真，娇憨的面庞上再次浮现出一缕阴森，我几乎打了个激灵。这孩子，真的不会再用黑暗的手段去损害别人么？尤其是——林经纶？不能再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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