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们盲目地做着那一系列希图挽回林经纶的蠢事之后。我记得很清，那是一九年端午假期的最后一天，我正开车往老刘家去，电话响了，小明儿打来的。
彬县死了个人，一刀割喉。尸体扔水沟里了。她说。
县局处理不了么？我说。
不是。
小明儿说。
死的是袁威。
对，就是，当年十四中那个，袁威。
我还是去看了老刘。
他现在好多了，让人扶着，路是能走了，只是说话还口齿不清。09年冬天，十四中的学生和一帮油田混子打群架，刘主任去制止，但已经控制不了局面了，双方挥舞着铁掀和砍刀打红眼了，在那种时候，谁还听一个教导主任的。老刘夹在两波人之间，嗓子喊劈了，一个也拽不住，眼瞅着有个学生给砍倒了，鲜血从肩膀喷出来，溅了他一脸。
那一刻，他不是教导主任了，不是一个成人，他狼似的叫了一声，变回几十年前，我印象中那个桀骜不驯，乖张锐利的少年，一股气激着他，抢过铁掀，挡在他的学生前面。我们赶到的时候，眼看着一砍刀恶狠狠劈在他脑袋上，他倒下了。
好歹捡回一条命，在医院里躺了半年，他老妈给他接回来了，下肢偏瘫，语言障碍，生活基本无法自理。这个半辈子凶神恶煞，被孩子们切齿痛恨，到每年七月份初四学生毕业时，都要被堵在什么地方稀里糊涂揍上一顿的教导主任，最终为了保护他的学生，落得这番下场。
我不愿意去看他，一个硬汉子瘫在床上，让七十多的老母伺候拉撒。一个心里明白的人，颤巍巍，呜啦啦，哆哆嗦嗦，口角流涎，说不出一句整话。我受不了。何况，我怎么不知道，他之前健健康康，能透彻表达的时候还好，我们见了面，彼此还能用形形sese的语言，层出不穷的话题，共同搪塞和规避，我们心里都尖锐地在想到的，但是都不乐意提及的那个人和那件事。
然而现在，他不能说话了，我面对着他的沉默，他的沉默像一面高墙，堵截着我，我何能逃脱。他望着我，扭曲的半张脸上，酱色、皱裂的肌肉神经质地，剧烈地挑动两下，就像纠缠我的，成为我噩梦和我生命底色的，那一缕阴森和不详。他的眼睛，盯着我，黑黢黢的，浓烈，坚硬，不可化解，像是拷问。所以有时，我恨，恨死的不是我，瘫的不是我，蹲监狱的不是我，在这世上的完好无虞，昭示着我的懦弱。
那一年，05年，林经纶刚和林敏去广州安顿下来，我们都以为，他跟郑小恕永远地分开了，就此万事大吉了。可是很快，我听说郑小恕变坏了。信息星星点点地传到我这里来——从高老师、老刘、小孟，甚至钰书那里：他开始偷东西，屡教不改。他学习成绩一落千丈，他被剥夺了保送省重点的资格，被全校师生唾弃，连一向关照他的徐老师也对他失望透顶。
对这一切，我当然不惊异。谁会像我一样知道，这孩子，本身就是一座待开发的地狱。而我也清楚，我的不惊异——更多的，根本就是，不再那么在意。不论如何，林经纶在广州呢。郑小恕对我的家庭没了威胁。我便不需要像之前那样“介入”了，年纪越大，对这世界，千奇百怪的好与不好，我都开始学着，淡薄，疏解，不那么，介入了。尤其是，我也是不可例外的凡夫俗子啊，林经纶稀里糊涂给郑家扔进去的四万块钱，最后都是我给老付堵上的。
我当然不至于，非得在乎这四万块钱，然而，这毕竟，也是，(很尴尬地说)，真金白银的四万块钱啊——何况，明明两万，偏要四万，这里含着诱使和欺骗。使我的心里对郑小恕生出一种嫌恶。好吧，我感谢这种嫌恶，这嫌恶很强烈地，消解了我骨子里对这个孩子的浓稠深邃的矛盾，纠结，甚至几乎，歉疚。
使我在听说他那叫人大跌眼镜的种种“堕落”时，能够保持冷漠，甚至，生出一种解恨和痛快，一种嗤之以鼻的“他果然如此。”我好像完全忘记了，我曾对小孟模糊提到过的，我要“管郑小恕”的想法。我深知他的“堕落”，并对这种“堕落”采取了放任(我本来也没义务为他负责)和监视(但我要对他身边的人的安全负责)的态度。
一直这样度过了一段日子。他除了自身的堕落，并没显出具有威胁或攻击性的行为来。我渐渐不把他放在心上了。可是，几乎不经意间，五月到了。
五月对我，总含着一种清算。我很害怕这个丁香肆恣挥洒的季节。那深埋在这安宁崭新时代内部的，一丝不详，总在什么地方酝酿，蛇似的，嘶嘶吐着信子。
我不断安慰我自己（战战兢兢地），这不过又是一个寻常的五月，我不过是，要，像度过之前，从十七岁到四十三岁的，二十多个五月那样，再度过一遍，这一个五月罢了。战战兢兢，再遭受一次，丁香花与初夏，分撒光阴中，一轮一轮，跳痛的，良心的戳刺罢了。
但是老刘给我来了电话。
他吞吞吐吐的，好像急于告诉我什么，又像急于，隐瞒什么。我认识他几十年了，可从没听他这么说话。我就知道，出事了。果然，他说，你抽空来趟医院吧。我说，郑小恕？他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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