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办公室挂满了锦旗，我的抽屉里，珍藏着勋章和奖状。但是，我会告诉你。得了吧，这都不算数，我只是一个混蛋。
你想测量一个人灵魂的深浅么？那千万别去给一个人高尚的机会，看他能不能高尚，能多高尚。
相反，你要给他一个低劣的机会，看他能不能低劣，能，多低劣。
我清楚地记得，在人民医院那个下午，一直到天光敛尽，楼道里渐渐昏暗。老刘一直在旁边劝我，又，刻意跟我隔了一段距离，在另外的台阶上坐着，许多次期期艾艾，欲言又止，不大敢劝我似的。我的心，被羞耻和愤怒堵得死死的，但我知道总还留了那么一个缝隙，隐隐透出光来，那是我的良心。
所以，我借助这残存的一点儿光亮，明确地知道，老刘的“劝我，又不敢劝我”，是出于对我的同情和体谅。然而，黑暗席卷而来，掩埋了我的良知。羞耻和愤怒无处发泄，就近全牵连到老刘身上去了。
我憎恨他，毫无理由地憎恨他，我总觉得他在嘲笑我，哈，我的儿子干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丑事！哈！可教他开了眼了吧！朋友？操，狗屁朋友！谁不幸灾乐祸呢？他儿子也不着调，我儿子也不着调，这回林经纶可让他平衡了吧！他不是一直瞧不上我么？哈，他还因为高婧的事儿嫉恨我呢吧。
这真好，我家出事了，他可痛快了吧！都是他！都是他！他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些照片！他妈的！今天下午之前我还好好的，现在我的天就塌了！该死的照片！都怪他！他把厄运带给我的！
我知道我非常无理——我清楚地知道我对老刘这些指责的无理，可我就是忍不住这样恨他。越恨他，我心里就舒服点儿了似的。当然，这些指责只是在我脑子里汹涌，我是不可能说出来的，我还有一些理智呢。我就坐在台阶上喘气，我瞪着黑黢黢的大理石台阶，瞪着脚底下的烟蒂和烟灰，瞪着楼道里肮脏的墙壁，有一只小虫从我眼前爬过的时候，我一脚把它踩死了，还恶狠狠地用皮鞋的底碾了两下。
有那么一刹那，我脑子中忽然出现了那些被药水泡得惨白、肿胀的shi身上，殷红、萎缩，充斥着福尔马林气味儿的刀口——这就是我常年面对的。一直以来，我通过观察、测量这些刀口，分析它们的宽度、深度，大小，方向，来还愿凶手行凶时的情况。我摩挲着那些刀口，感受着使人心惊胆寒的恶意。
我一向以为那种尖利、凶狠、暴虐的恶意，遥远，并不可思议。而今我却体会到了——当我看见我儿子光着shen子和另一个男孩子翻滚在一起。我体会到了，在我胸腔里，激荡，冲突，沸腾，咆哮的，恶意。
我觉得，这一刻，我也能杀人——不是具有理性和针对性的复仇，就是随机地，捅死一个人:一个没理睬我的路人，他没理睬我定是因为他看不起我！或者一个对我笑的什么人，哈，他一定是在笑话我！一个不冷漠，也不笑的什么人，我也恨他，想要杀掉他！因为他竟然存在！我这样耻辱，痛苦，我恨不得全世界都在这一刻覆灭！然而竟有个人存在！我非杀死他不可！一刀捅进他的心窝！热血会喷出来，喷我一脸！哈！那可真爽！
当然，我没有杀人——我只是能杀，但不会这么干。哈，谁会这么干呢？寻常人，谁没有过一瞬间杀人的冲动，和那过电一般的想象呢？我们都是，想想就罢了。不会真的那么干。有一根鲜红的线，就在想象与行动之间。所以我说，你没跨过这条线，也就没跨过，所有的恶意了无痕迹。
但只消你稍稍过了一点界，把尖刀cha`jin柔韧富于弹性的肉里，再一点点扎进去，让热漉漉，腥黏黏的血藤蔓一般缠住你的手。——这也没什么了不起。挺寻常的，只不过是，蔓延，蔓延，某种状态蔓延过了那条界，就变质。一点，一点，一点，细微地累加，人的感受都在这些细微中麻痹了。
也许你的手，抓着刀子，从一小爿（是的，我喜欢爿这个量词，代表着被吸干的生命的意义，砧板上可衡量的斤两，以及，生动扎实的死。）人肉里ba出来时，你还觉得舒适（人在某种状态的蔓延中感到的舒适）和一点儿茫然：哦，发生什么了呢？
你总觉得你仿佛没干什么，你也许要过好多年，才明白过来，“我杀人了”这句话，字面上的，以及字面以外的，意思。
我倚在墙上，喘·息，脑子里乱七八糟的，灌满了这些奇形怪状的印象。许多尖锐、可怕的思想在我脑海里，滚沸，狂飙。啊，我觉得我的脑袋要炸开了。我把我的恶意死死捆绑起来，让我不至于当场发作。但是，这些恶意，像汗水一样，一滴一滴，渗透到我的体外去。
我那天面孔铁青，气喘吁吁，紧握着铁拳，双眼如电，看到什么就想粉碎什么。当然，首个想粉碎的是老刘——他是我身边最近的，甚至唯一的（鉴于我刚把那小虫碾死了），可憎地存在着，（可能还）在心里嘲笑着我的，活物。尤其是——他提到了，究竟怎么处理这件事情。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