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小孟去了肇通，我的心就安了许多。他是医生，就算，远远地，看她们两眼也好。我自己在局里傻坐。小明儿总是很忧心，不断来打断我的“傻坐”，我甚至抓住她的手，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
我还想再抓住一根“稻草”，当我的理智暂时地瘫痪，我的本能便运作起来了。
下午，我去了一趟医院。
然而我扑了个空，郑小恕已然不在那里。我给老刘打了电话，那孩子退了烧，忽然闹起来，说什么也不要住院。他们没办法，就把他重新带回十四中了。我就又开着车，去了十四中。
一路上，我拷问自己，所有的事实、真相——我固执地以为繁难、深邃、扑朔迷离、不可理解——于是干脆不去理解的东西。实际上，不早就明晃晃地摆在我眼前了么？我难道不明白么？郑小恕为什么就这么轻易地让他们“拿住了”？任他们对他为所欲为？听话得像条叭儿狗！
偷东西么？好的。偷女孩子内衣么？好的。放弃中考么？好的！逃寝包宿被开除么？好的。被烟头烫么？好的。往指甲里扎针扎牙签么？好的。被凌·辱么？好的！好的！都好的！怎么都行！怎么都行！他都是为了他自己么！他都这地步了！还有什么好在乎的！他为了谁呢！为了谁呢！我怎么能不知道！
我瞎么！我瞎么！我没有良心么！他都是为着林经纶啊！为着，林经纶的名誉！他就是这样保护他的——在他去了广州，把所有灾难都丢给他独自承担的时候，他就是这样保护他的——堵上他自己的前途，生命，尊严，一切。只要他们不公开那录像，他愿意活着，他愿意死，他愿意所有的生不如死。他愿意一切。
有时候我会感到一点儿，没有完全展开的，脖颈后一丝丝冒阴风似的后悔。我会这么，脖颈后一丝丝，冒阴风似的感到，自己的傲慢，无知，偏见和罪。然后，我在我的后半生，日复一日，后反劲儿的，受它们的凌迟。
我把车停到后门，走到寝室这边，远远地看见高老师从食堂走过来，手里端着一个饭盒。他见了我，像是有点讶异，甚至竭力地想避开我，我知道，他为我的尴尬而尴尬。我的心在这时，全消除了前几天那些无理的怒火，不知被什么东西，几乎突兀地驯服了，变得柔软，安宁，平和。我对高老师对我的体谅非常感激。
我依稀知道，我此刻这种心态，才是生命中最好的心态，而这种心态，竟产生于我面临着可能是人生中最可怕灾难的时候。我不承认么？那无声无息中，扑灭了我的愤怒和焦虑，无声无息中，驯服了我心的东西，就是这世上最具魔力的东西！我不承认么？那是爱，是，郑小恕对林经纶的爱。
我朝高老师走过去，对他笑着。他看着我，几乎措手不及，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嘴也瓢了，说不出话。他一定挺同情我，他这一贯卑怯的人，卑怯里揉进去点儿同情，几乎变成愧疚了。
我的心为着他不好受，就打开话题，问，高老师，这是给郑小恕打的饭么？他一定以为郑小恕对我是个禁忌，支支吾吾的，才说，啊，哦，是，是啊。我把饭接过来，我去吧。他傻愣着，傻看着我，任凭我把饭盒拿走了。这热腾腾的方盒充盈着我的掌心，使我感到一阵温暖和力。蒸腾的饭菜香气，使我感到一种来自食欲和宁静人生的柔软安慰。
我进了202，老刘坐在那儿，看见我拿着饭盒，脸上像是有种惊异，给郑小恕的？
嗯。我说。
那个……老高去就行了…他看着我，挪动挪动身子，像是不大放心，那个……你……
我去。我说，笃定地。
哦。他说，那去吧。
我推开里屋的门，走进去，又悄悄地，把门关上。
郑小恕卧在那里，这么热的天，把自己全卷进一条薄被子里。头朝下，把脸扣在枕头上，一动不动。有人进来了，他也没有动。只听他说，我不吃，高大爷。我不饿。他的声音打颤，非常低，夹着孩子气的沙哑的呜咽。
我走到桌边，把饭盒放下。站着，看着他。
您吃饭去吧，高大爷。他说。
您出去吧，高大爷。他说。
我还在那儿站着，看着他。
我一会自己起来吃。高大爷！他焦躁地翻了个身，抬起头，就看见了我。
我望着他。这个我早就认识，早就调查，监视，分析，审判了无数次的孩子，今天是我们第一次正式见面。他却大概，从不知道我的存在吧。我说，你是郑小恕吧，我是林经纶的父亲，他，我顺手捏来个借口，他让我来看看你。
他怔住了，张大了眼睛。我提到林经纶的时候，他那迟钝、绝望的双眼陡然一亮，闪烁出电光火石般的喜悦。而这喜悦，又倏忽销尽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惨然和惊恐。他不住往后退着身子，竭力地后缩，顶得那床头嘎吱直响。我知道，这种时刻，他怎么好意思见我。
吃饭吧，我说，把饭盒拿过来，打开，总得吃饭啊。
不，我……我不吃……我不饿……他嗫嚅着，发出极低极怯的声音，往后缩着小小的身子，几乎快把后背全塞进床头两条铁栏的缝隙里了。他怎么能这么瘦！呵，这么瘦！瘦得使人触目惊心！他把一颗头垂下，紧紧地扣在胸前，只给我看见黄乌乌，乱糟糟的卷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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