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6月1号。儿童节。警·车开过市区，路过碧蓝色的天空下，那缤纷的气球、小丑、米奇、彩喷，泰迪熊，花海和人海，挥洒的，稚嫩的欢声，纯真的笑容。揉在六月棉醇日光里的，无数甜美的家庭。
警笛尖利，像一枚针，恶狠狠穿透这城市的躯体，将幸与不幸，笑脸与惨相，光与黑，纯白与罪，天堂与地狱，就此，缝死。我看见，光天化日下，挥洒的，一粒粒，血肉齑糜。
你们看过那年的隰桑日报么。呵，或许你们看过的，或许你们记得的，街头巷尾，人们那时不是都议论么？当年那条新闻，多轰动啊。
2005年6月1号，儿童节，隰桑市第十四中学初四一班，一名十六岁的男生在学校后身的火车道上卧·轨·自·杀。我无法对你们具体描述场景，我只能说，我没有插手这件自杀案，那一段时间，连续很多天，我每天只是发呆，流泪，吐，昏睡。醒来后，继续，发呆，流泪，吐，昏睡。所以我无法对你们描述场景，我只能说，小明儿是这样说的，他们只能通过残损的衣物和DNA检测判断，那一摊，零碎的血肉，确实是郑小恕。
我听说，很不幸，当时场面已经失控，谁知消息是怎么传出来的，jing·察到之前，十四中的学生就都涌出后门，目睹了那一切了。他们说，六月的天，他穿的是件红毛衣。他们又说，那不是红毛衣，本来是白的。我不知红毛衣，或白毛衣的寓意。我只知，那天之后，袁威的精神就不好了，坐在班级也会尿失禁。郑小恕在宿舍的书桌上留有遗书（哈，放书桌上，他是不是生怕别人看不见。），遗书中写得明确，自己因为中考压力过大，再也不能忍受，选择一死了之。
公`安`局和教育局经过一段联合调查后，给事件做了定性:应试压力过大导致心里崩溃发生自杀。十四中受到全市通报批评，重建了围墙，加强了前后门安保配置。学校还设立了心理健康站，配备专门的心理辅导教师。那段日子，一切于我，都摇晃而隔膜，我也是隐约的，听人家说，死者的家属——郑小恕的母亲，这一次，没有闹，也没有哭。最后学校补偿了她二十万。她收了。当然了，学校只是出了十万，另外十万，是我补的。那个六月真是凶险，郑小恕出事的第二天，他姐在肇通县医院，难产，大出血，孩子是早产，监护了两天还是夭折了。只有她的命，总算拼死保住。
我们都不敢同林经纶联系。零五年时网络还不很发达，隰桑的新闻他是看不到的。但我们依然不敢和他通话，好像空气都会顺着电线飞到他身边，对他告密。尤其是，当他在电话那边嘿嘿地羞赧地傻乐着，向我们旁敲侧击打探郑小恕的时候，我觉得，剜心，不过如此了。然而这还没有完。
老刘来到我家。首先拿出一张光碟。递给我。我知道了，这就是那录像。那件事的影响太大了，穆兰休学了，搬了家，也放弃了中考。这是她搬家前给刘主任的。她让他转告我，不必担心，到此为止，录像只此一份。然后，老刘递给我一封信。
十四年来，这封信，我不知读过多少次。
林叔叔：
我对您认罪。
我杀死了我父亲；我把稀硫酸掺进刘主任的洗发水里，希望把他弄瞎；我还买过毒1鼠1强，掺在猪肠子里，想把那个镇长毒死。
我是一个恶魔，希望你们明白。请永远不要同情一个恶魔，希望你们明白。
轮子是个傻瓜。请转告他，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没反。
让一切就此结束。
郑小恕。
2005年6月1日。
十四年来，那封信，我不知读过多少次。
我无数次读过这封信。早就可以全背下来。我无数次思考这信，揣度它的意思——有时也不揣度，就任凭——任凭它只是字面上表达的意思。我有时思考——然而在思考的关节处，就将这危险的，可逼近真相的思考戛然而止。就好像，我不敢深想似的。呵，难道，我不就是不敢深想么。
很长的一阵，我放纵着我自己的懦弱，放纵我这可悲的自欺。放纵着我的心，顺从这封简短、利落的遗书的本意——我竟早就看透了么，这就是这十六岁的死者的本意。我顺从他这本意，成功地封死了我那才对他复苏的深深的怜爱，愧疚，悔恨。顺从他的本意，我消解了自己对这惨剧的悲痛。顺从他的本意，在他惨死后的十四年，无虞地苟活在这人世。
他甚至在这封信里，用他不遗余力去渲染的，他的漠然，冷酷和精明，使我常常产生这样的错觉。好像时间在2005年6月1号的那天瘫痪了。那天以后的一切都是假的。因为那天之后，直到今天，2019年，十四年来我经历的一切，于我，都这般摇晃和隔膜。我总感到恍然，尤其是——他没有一副完整的尸身放在那里给他的死作证，那些他们说的，我也能想象到的，血泥和残肢，总是破碎和虚空，不骗你，真不骗你，我常常丧尽天良，然而，椎心泣血地想，哈，他反正那么滑头，他反正那么会搞阴谋——尤其是他在这封信里，不遗余力去渲染的，他的漠然，冷酷和精明——让我可以丧尽天良地以为——他的死说不定是个杜撰，是个瞒天过海——既然他没有一副完整的尸身放在那里给他的死作证。说不定他早就暗度陈仓，远走高飞，就在这青天白日下的某一处，他迎着明媚的日光，扬起动人的笑脸，隐藏在花海和人海，水波温柔，太阳强烈，他周游世界，喂马劈柴，关心粮食和蔬菜，在这珍贵的人间，市井而浪漫。
我就是靠着这封信所助推的，庞然的自欺，在他惨死后的十四年，无虞地在这世上苟活，甚至有时快乐。
然而我要自欺到何时呢？我仅仅是为了让自己好受些么？正因为——他没有一副完整的尸身放在那里给他受过的苦难，屈辱，不公作证！他没有一副完整的尸身放在那里去控诉那些施暴者的罪！我们这群旁观者的罪！我们今日才得以，在他惨死后的整整十四年，无虞地在这世上苟活！难道不是么！为什么当年公·安·局和教育局什么也查不出来！多巧妙啊，死者根本无尸体可言，他以最惨烈的方式毁灭了自己的□□，一并毁灭了这□□所携带的一切伤痕和证据。多巧妙啊！十四中所有师生——所有曾欺凌，嘲笑，排斥他的那个集体！全因伤心和受惊过度，对死者生前的事闭口不谈。于是，随着他的死，一切都被掩盖，所有人都度过危机。难道不是么！随着他的死，所有人都受益！施暴者逃脱了责罚，我拿回了要命的录像，学校避开了丑闻，郑家拿到了可观的赔偿。看吧！他死了！所有人都受益！
然而这不就是他的本意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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