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冥冥中，报应不依不饶。我不知道林经纶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郑小恕出事的第二十天。他忽然在隰桑出现。我是二十号上午接到的林敏电话，她还挺轻快地说，哥，轮子到家了么，这孩子，忽然坐飞机回隰桑了。臭小子先斩后奏，下了飞机才给我发短信啊。
我一听，腿都软——林敏当然轻快了，她哪里知道，郑小恕死了，隰桑这边出大事了！我无法跟她多说，撂了电话，就给林经纶打。他也不接。我就知道，他妈的，这是不乐意我们管，特意换卡了。我只有开车往十四中赶。一路飞奔，半道上，十四中的陈主任就打来电话，火急火燎的，咋办啊，林警官，轮子回来了，直接杀到学校，找郑小恕，挨班挨班找呢。
我说，我这边儿从市里往过赶慢，你让刘主任先制住他呀。刘主任不在呀，早晨跟校长上教育局了。是啊，我想起来，郑小恕出事以后，十四中的领导全受了处分，没少往教育局跑。我不迭叫苦，只得在公路上狂飙。心里那不详更浓烈了。我再给陈主任打电话，想问问什么情况，就没人接了。我简直知道，完了，这是出了事了。
我赶到的时候，教学楼底下都是人。我站不住，两眼发黑。摇晃着往前扑。人群给我让出一条道。我看见，一个人趴在砖地上，血，淹透了那些砖缝。
接着是救护车和警车的轰鸣。
这案子，我当然回避了。小明儿他们后来到十四中调查了事情的原委。那天，林经纶忽然出现在十四中。他着魔似的，冲进教学楼，谁也拦不住他。冲到四楼，先冲进一班，眼睛瞪得血红，单是问，郑小恕呢。没人敢吱声——老师都吓傻了，说不出话。
他又问，简直叫唤起来，简直是嘶嚎，郑小恕呢！依旧没人敢回应。他就冲下来，挨排挨排地找。那班级就那么四五十人，谁是谁一目了然啊。可他非得那么的，挨排挨排地找，把那些同学，一个一个，拨拉过来狠狠地瞅。找了一遍没有，又不甘。又从第一排开始，挨个儿的翻书桌堂。他简直傻了——好像郑小恕那么大个活人能藏在书桌堂里似的，可是他们谁也不觉得他傻，谁也不觉得好笑。
他们都被他那样子吓着了。这时候陈主任来了，站在班级门口，往里看着，她平时威风着呢，这时也不敢说话，只有结结巴巴的，简直陪笑似的说，林经纶啊，哎呀，什么时候回来的，到家看你爸妈了么？啊，广州那边还适应吧。可是林经纶全没听见她的话。他瞪着眼，像一头猛兽。掉头冲出一班，又到别的班去了。挨班挨班地翻找。
最后，他站在走廊里——全年级的人都站在走廊里，远远地，围着他，他站着，高大的身躯晃悠悠的，根本站不住似的，血红的眼瞪着，简直要杀人，人呢！人呢！郑小恕呢！
大家直往后退，没一个人敢搭腔——陈主任都不敢，缩到办公室去给我打电话了，又报了警。等她出来，林经纶已经把一班原来跟他好的几个男生揪出来了：郑小恕呢，郑小恕呢。他们不敢说他咋了，他们咋敢说呢，郑小恕卧轨了，他们才想起来他们原来是怎么欺负他的。
这时候是徐老师过来把林经纶扯住了，下楼，轮子，走，咋回事儿我出去跟你慢慢说。林经纶本来是听小徐的，本来是能跟着她走的。可是不知谁，忽然叫了一句，都是那录像！都是那录像！把郑小恕逼死了！
小徐还没反应过来，那种仇恨和揭露就在学生中传染开来，他们七嘴八舌地嚷着：有人拍了小恕录像！把小恕逼死了！
林经纶回过头，薅住一个男生，啥录像，啥jiba录像。
别问了！小徐使劲儿扯林经纶，走！出去，出去我全告诉你！
可是他一把把她甩开——他这时候简直成魔了。他扥住一个男生，把他拎起来，抖抖的，贴着他的脸问，啥录像。
那男生就说，小恕，小恕跟一个男的，那啥了。
他就把他放下。
他不说话，垂着头，塌着背，可是显得更可怕。他一步一步，走，走，一直走到走廊尽头，四年七班。他走进去——谁也不敢拦他。他在许鑫源跟前停下。
轮子。那个……你听我说……
许鑫源那时站着，哆嗦，你听我说…
是你。他看着他，慢慢地说。
不是……许鑫源分辩着，不是我……
呵呵，是你。他又笑了一下，傻了似的，说，呵呵，原来是你。
小徐说，那一刻，林经纶像是苦笑，又几乎笑得很亲切。又好像，他在艰难地思考，才反应过来什么似的，直到最后，他扑通跪在讲台上，苦笑变成嚎哭。大家都被他这一笑一哭吓毛了。也都钻心的，感到他的可怜。小徐这时把学生哄散了，自己走到林经纶身边，蹲下去，拍着他的肩，极小心，极小心地安慰他。他缓缓地抬起头，泪濛濛的眼睛，望着小徐，他把着小徐的手，呜呜地哭，嘴里含糊地说着，全是为了我。他全是为了我。小徐搂住他，自己也掉了泪，也怪我，轮子，我没尽到责任。我没照顾好他。
不，不怪你。林经纶抬起头，忽然又嘿嘿笑，都怪我，都jiba怪我。他揉揉眼睛，眼珠更血红血红的了。走吧，轮子，小徐说，回家吧，你总得为你爸妈考虑啊。他不动，在讲台上坐着，头埋在双膝里，肩膀剧烈地抖动。谁也不敢再说什么，聚在一起的学生也散了。大家觉得，这就完事了，他平静下来了，不会怎么样了。
可是，谁知道呢，毫无征兆的，他像一头熊似的蹿起来，扑到许鑫源身上，直把他扑到窗边。夏天的窗户，都敞开着。十四中老教学楼的窗户，颤巍巍的，锈迹斑斑，薄脆易碎。他把他提起来，像一个巨人提起一只小鸡，谁都无法想象，一个人会爆发出这么大的力气，他们都傻了，只听见许鑫源嘴巴里大叫着，我有录像啊——他在这时候还想着用那该死的录像威胁他呢！然而他还没叫完，他们，就眼看着林经纶将他托到脑顶，砸破窗户，直丢下去。
他们吓得全忘了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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