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法就此崩溃，我无权因打击就此去死。我还得，是一个父亲。我得拼尽全力，打起精神，止损。以最大限度地拯救我的儿子。
事后，我和他舅舅（开始时，我们尽量没敢让钰书知道，这件事出了，吓得老付哄骗着钰书带着那时才一岁多的付浩然去海南度假了。）动用了我们林娄两家在隰桑市公安司法系统所有的关系，企图将林经纶的年龄改小一到两岁，使他成为未成年以逃避制裁。
然而他那时简直疯了，无论如何不肯配合我们，他在看守所里每天红着眼睛嚷，老子十八了！毙了我！毙了我！也有人建议我，不然在精神鉴定方面想想办法。林经纶那副状态，看上去确乎像是精神失常。然而这法子也不稳妥。
而且，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件校园暴力致死案件究竟如何定性。老刘甚至私下里对我讲得很明白，他那边能把好十四中所有师生目击者的证词，以帮我们将许鑫源之死定性为学生窗边打闹造成的意外——不论如何，这对学校的名誉也最有利——这种定性实在非常方便和诱人，绝好的条件是，事发的四年七班是四楼唯一没装监控摄像的班级，因为这个尖子班本来就是初三后分出来的，临时将实验室改成的教室，改成教室后，老师们也认为七班都是好孩子，无需装监控摄像。
——然而，这也是行不通的，因为不管我们怎么绞尽脑汁想要保住他，林经纶自己，根本不配合我们。他们跟我说，审问他那么多次，他一开始是傻子似的，长久地发愣，一语不发。接着又像个疯子，见到人便嚎哭，他们一句话也问不出。最后就是，他瞪着眼，跟每一个他逮得着的狱警或审讯的警官说，人是我杀的，我给他扔下去的，妈了个逼的，便宜他了。再给我个机会，我剁了他。人是我杀的，妈了个B的，毙了我！走个后门呗，哥们儿，我爸也你们系统的，行个方便吧，妈了个B的！快毙了我！
他奔死去的。
我就只剩最后一个法子，也许没有之前那几种那么快捷有效。但是——真实，公正。符合我，也符合林经纶本性里的刚正吧：我要把他这案子定性为受到对方严重过错刺激导致的激情杀人。
这样的定性，无论如何是我们能力范围内对林经纶最有利的。最重要的是，我心里清清楚楚，这本来就是事实。林经纶再疯再想死，也无法否决事实。既然他自己不肯说出前因后果。我们只有去查。那段时间我们的力量全用在，证明“死者许鑫源有针对林经纶的严重过错”上。
这对我来说，简直太容易。我手里就有那段录像。塞到刘主任屋里那张写着“刘主任，我们有整段录像，你罢手我们就罢手。”的纸条——正是许鑫源的笔迹。更不要说，老刘、老高包括那保安都能出庭作证，证明那个包括许鑫源在内的小六人帮如何凌虐，残害郑小恕，致他最终自杀的。甚至，之前我们和许鑫源，穆岚，袁威他们三个的“谈判”都被202的摄像头录下来了。
只要我把这些交给法庭，案件的定性是很容易朝我们预设的方向发展的。然而，交出去，还是不交，我拿不定主意了。
是，我不能不想，现在要救我儿子。就不得不把所有的事——郑小恕用生命去遮盖的所有的真相，全曝光了。全曝光了——包括同性恋的丑闻、极度恶劣的校园犯罪丑闻。我且不考虑名誉——我要我儿子活着！我要他至少！至少他妈好好给我活着！然而，现在问题的关键已经不是名誉，而是——郑小恕生前所遭遇的一切，关于他自杀的真正原因，林经纶到底知道多少。
他忽然从广州回来，“杀到”十四中，在那种混乱的时刻，他获得的一切信息只有一个来源——十四中学生的七嘴八舌。而学生们又知道多少呢，穆岚走了，袁威吓坏退学了，就剩个许鑫源叫他妈逼着坐在班级里准备中考（他那妈现在一定把肠子都悔青了），他们那小“六人帮”之前在每个礼拜六、学校空荡无人的晚上，对郑小恕干的那些事，哈，隐藏得多好啊。想想吧，老刘跟我说的，郑小恕把胳膊手全包绷带里吊着，说是摔坏了，骨折了，谁都没觉出什么。
小明儿私下里给我看了他们的笔录，上面写得清楚：学生们说，谁也不知道最开始谁放出风的，流言反正就是这么传出来了——郑小恕跟一个男的那啥了，叫人家全程录下来了。他们当时甚至不知道，这里说的“一个男的”就是林经纶。
是啊，流言就是这样，含糊，模棱，人们也正是仗着它这含糊，模棱，无法也无须追究真相，才更传得欢了。何况，鉴于郑小恕自己已经用最惨烈的方式，把他那伤痕累累的，可作为罪证去控诉凶手的□□本身，全消灭个干净了。十四中的师生，对他所受的一切，根本一无所知！更不要说林经纶！
所以我几乎能确定：林经纶所知道的仅限于“许鑫源设计了他们，给他们那要命的一夜录了像，最终使郑小恕不堪这录像的压力，卧轨自杀。”中间，郑小恕所遭的，惨绝人寰的一切，他根本不知道！要是，我，在法庭上，把这些全抖搂出来！哈！当然了，会对他的量刑很有利——可是，他能受得了这一切么！
我去找了老刘。我们俩谈了几乎一夜。不断权衡利弊。最终我们达成了一致：长痛不如短痛，还是在法庭上说清一切。且不说量刑上的优势。主要是——老刘说服了我：就把一切，一次性全了结！千万别留下隐患！我们不能把真相人为地，硬生生劈成两半。反正不管怎样，林经纶的牢坐定了！对他，也许监狱也是个好地方，他有多少痛！多少恨！多少悔！多少思念和不甘，全在这监狱里治愈了，或说，一点点，磨没了得了。这样别管蹲十年二十年，等他出来，总算还有活路，能重新再来。
我拿定了主意。就这么办！从十四中回来，我就着手整理证据：录像，202的监控光盘，那两张写着许鑫源字迹的信封和照片，人民医院当时给郑小恕开的病历描述本，甚至穆岚那天晚上跳墙掉的钥匙链。至于证人，老刘那边不用说，老高也答应了愿意出庭作证，连那保安也答应了。事情几乎就定下来了。两个多月来，我头一次睡了完整的一觉。又空又沉，什么梦也没做。直到一阵手机铃声将我惊醒。
我拿起来看，是一个外地的号码。我接起来了。
对面是一阵空。
我说，喂。
我说，哪位。
仍是空。
我将要挂断电话的时候。对面说话了。我听见，是个熟悉的，女孩子的声音：林叔叔。
我知道了，这是穆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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