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年春节，从老家隰桑回来，我不可转圜地和张扬分了手。
这几乎是我三十二岁的人生中，唯一的一次无私和壮烈。我一人前往隰桑车站，裹挟在进站口的人流里，远远望见，火车从莽莽寒雾中，拖着一声犀利的笛鸣，猛兽般喘息着，锵锵而来。我抬起头，深冬的日光像稀薄的豆奶。我看见，岬角状的建筑切割开，一小块儿阴霾的天。
我的手机一震，屏幕上闪耀着一条淡绿的微信消息，来自张欣怡——你想好了么，轮子要提前出来了。
如果我说，林经纶是我一生中最爱的男子，你一定会认为我无耻。
是不是，一个罪人的爱情就不值得被尊重。
我认为是。
林经纶的耀眼。我是事后才感受到的。十六岁，二十六岁，三十岁。五年，十年，十几年，时间越发流逝，他的形象越发被烘托得耀眼。
我十六岁，最高傲无知的时候，愚蠢而自以为是地认为，在这荒诞的世界上，像林经纶这样的大傻子，简直到处都是。我却是在接下来的十五年中，后返劲儿似的，一点一滴地明白过来，像他那样的大傻子，五湖四海，只此一例。
他初三转到我们学校来时，我已经是十四中手握重权的女老大了。我已经在这所学校，这个年级的女生中，暗暗地构建了一套以我为中心的“生态系统”。
轮子刚来的时候，这套系统早就稳固了，谁是什么层次的，就安于什么层次。谁不服谁了，谁要收拾谁了，谁跟谁好了，谁要跟哪个男的处了——一切都是要经过我的批准的。没有哪个女生反抗我。在我的统治下，这学校非常平静。
当然了，我能建立起这么牢固的统治，很大程度上也源于我和校外人员的联合。初中生就是那样，他们不一定怕你，有时会怀疑你的斤两。但是，校外的人，高年级的，尤其是已经走上社会的混子，对他们就格外有威慑。
十四旁边有一个普高，就是七高。七高早就要黄摊子了，只有那些中考连市重点也考不上、家里也没钱自费上好高中、混个高中毕业证就拉倒的二流子们，才会上七高。
刘栋则是，混得更早。他整日啷当在外头，净干些我们那时候看来非常酷的事情。后来他和七高的几号儿刺头都搭上了，他们常常厮混在一起，狼狈为奸。我有一阵获得了解脱的错觉，因为刘栋总换女朋友，今天跟这个处，明天跟那个处，但这不等于他真正地放过了我。
可以说，我当年就是在他的“激励”下，开发了我自身的凶恶，成为了施暴者。当我重新在他、袁威、七高那帮人的共同扶植下，建立了我在十四中暗暗的权力帝国时。他们马上诱导我开展新的“业务上的”合作。
一开始，他们的“业务”很简单，仅仅是把手伸向十四中学生的钱袋，趁天黑，堵在放学路上，避开老师和家长们，出其不意地逮住男生女生，向他们索要钱财。但是这业务毕竟低级，没多久，刘栋、连同七高那几个都进了“号子”。由于未成年，这帮小地痞很快又给放出来，他们出来了，很是安宁了一阵。我以为，这是有了教训，就此，真正地安宁了。
谁知道，好戏还在后边。刘栋再找到我，就开始给我布置任务了。他要我把学校里有姿色、家境又不好的小姑娘介绍给他和他的哥们儿。我那时想得很单纯，我以为，处对象罢了。我问过他，为什么要家境不好呢？他说，嗨，条件不好，怕配不上人家么。这个回答，我感到合理，同时又感到怪异——但也没想太多。
你会理解么，我当时对刘栋的感情——我一直以来，对刘栋的感情，都，火热而低等。你说，因火热而低等也好，说，因低等而火热也罢。总之——我不爱他这人，甚至很嫌恶、很恐惧他。但是我迷恋他的面孔和身体。我想跟他永远断绝关系，却又无法忍受他与别的女生亲密。
但是到后来，当我成为了女老大，获得了肆意掌控其他女生的权力，我对刘栋的占有欲变得奇异。我为他狩猎女生，站在雄性的主动的权力高度，选拔侍奉他的卑贱仆婢。我帮他那些哥们儿，站在雄性的主动的权力高度，选拔侍奉他们的卑贱仆婢。我深深为这种权力感到着迷。
有一阵，我觉得，我是世上最美艳迷人的鸨母。我不断地向这些校外的“混子”、“帅哥”们输送十四中的小美女，恰逢那时候，《流星花园》在热播。这些被介绍出去的小骚货，每天都涂抹廉价的化妆品，打扮得花枝招展，一天比一天学坏了。
我真看不起她们，我仍保持着我的纯洁和高贵。每到周末，我们好几对儿出去约会，乖巧地穿着校服的那个，一定是我。我在这过程中陶醉，所以，从头至尾，我都没有察觉，每学期，我们年级都有几个女孩子辍学。
人有时是会天真地使人发指的。我当然知道，这些辍了学的女生多半都是被我介绍出去了、成为谁的女朋友了的。我毫无负罪感地以为她们是玩儿浪了，让父母知道，拾掇回去了。直到多年以后，我在省城念大学，有一回去酒吧玩儿，偶然碰见了一个当年的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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