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的那个九月份。流言如沸——要来一个大混子、从一中下来的、拎菜刀砍死过人的、打遍隰桑无敌手的、留着大长头发、满身伤疤和文身的，大混子。传言，在小小的学校，愈演愈烈。我们很好奇，也很警惕，这个忽然降落在这小小的、鄙陋的十四中学的大混子。当有一天，他降临了。我们却只感到被戏耍一般的诧异。
他坐在三年一班的最后一排，看上去，高大而笨拙，微胖的脸，显得温和，迟钝，甚至一点憨。他没有传说中的大长头发，也没有文身，他穿着印着卡通人物的T恤衫。一个礼拜以来，他没逃过寝，没旷过课，没顶过嘴，按时交每科作业，甚至爱吃零食。大家看到的，他唯一的“不驯”，就是无时无刻不抖腿。
我们觉得，我们遇到了一个假的混子。
有一次，我记得很清，上午，我被陈主任叫到办公室帮她记录作业检测单。从她办公室出来，已经上课好几分钟了。我转弯，往我们班走。我看见，走廊里，有一个高高大大，穿白衬衫的身影。我认出来，那是三年一班新转来的“伪混子”，林经纶。
那是我第一次，单独地，近距离地与他相遇。他站着，怀里夹着一个篮球，正贴着墙喘气，我知道，这是上课迟到叫老师罚站了。我走到他身边的时候，先是被一阵浓烈的气味吸引，那是汗液与洗发水混合的味道。这味道带给我一种，生理与心理，同步的震颤。我不禁向他斜了一眼，他仰着头，露出汗涔涔的，健硕的脖颈，和一小块儿古铜色的胸口。
他喘息着，胸膛起伏，额上细碎的刘海儿被轻轻吹动起来。他眼睛不大，但是流露出一种温厚的坚毅。他伸出舌尖，干渴似的，舔了舔嘴唇，露出两颗洁白的牙齿。他看见了我在看他，也就对我投来目光。
就是这目光使我长久地回味，他看见我，先是朝我，挑逗似的笑——这是那群胆大包天的男生看见漂亮女生的共同本能。
如果他一直这样挑逗我，我想，我就会毫不犹豫地在心中把他全抹掉了。但是，他仓促地截断了这挑逗似的笑，陡然严肃起来，甚至掺进一点羞赧和抱歉。
我诧异地走开，再回过头时，他远远望着我的目光，已经把那羞赧和歉意也稀释了，变作，极清白的，陌生人之间，薄薄的一层，礼貌与和善。就好像，我们从未彼此看过一样。
在之后的许久，他都不再注视我——即使在我主动去注视他，与他搭话的时候。我从未在任何一个，我想俘获的异性那里落败，我当然不甘。有一段时间，我这样安慰自己，他是故意不敢注视我的，他是在掩饰刻骨的爱情——越刻骨，才越掩饰，越掩饰，才越佯装清白。
这个结论麻痹了我，使我一度深深陶醉。我是花了多久才明白过来的呢，我的无耻的自作多情。不管你条件多坏，总有一个爱你。不管你条件多好，总有一个人，不爱你。我简直无法接受，真的有人不爱我。而他确实，真的，不爱我。非得人家在他耳边使劲儿乱嚷，穆岚、穆岚、穆岚，他才想得起来，世上，还有我这么一个人。
而可笑的地方就在这里。我轻视他的时候，他恰巧到处显得平庸可笑。当我的心，开始丝丝缕缕地叫他俘虏，他又，恰巧，在这小而复杂的校园里，越发光彩夺目起来。就在他转到十四中的第一个，返校的周末。
他夺了袁威的“权”。他当然并非故意夺权。现在回看，这就是正邪不可避免地撞在了一起。袁威没有对轮子怀有应有的警惕，更不会有人告诉新来的林经纶，十四中，男生的地下世界里，有哪些雷区。他就这么结结实实踩上了。
晚自习最后一节，他去上厕所，男厕的门关着。他没想过，好好地，厕所门为什么关着——这种卑鄙龌龊的事，他是从来不会花心思去想的。他单纯地以为，只是门的问题。他不愿憋着，就用力撞，一下子撞开了。
他看见，水池子旁边，一个花容失色的姑娘，哭着，正在手忙脚乱地系胸|罩。他背过身去，叫她把衣服穿好，等她穿完了，他打开门，示意她走。空旷的男厕所里，只剩下他，和耷拉着腿，坐在窗台上，挑衅地望着他的袁威。
谁也没有目睹那两分钟里发生了什么。大家只凑在外面听到水箱里传来轰隆隆的，定时冲水的巨响。两分钟后，林经纶从厕所里出来，抹掉溅在鼻梁的血迹，漫不经心地拉上牛仔裤的门襟。六班的男生冲进去，把他们的老大从便池子里捞出来。
林经纶从来就没表现出一点儿，他要在这个学校当老大的意思。但是，一战成名，他第二天就是老大了。谁也没有说，往后，在十四中，男生的地下世界里，改变了什么规则。但是，规则，第二天就改变了。从那以后，即使在老师都不敢管、政教主任都无法深涉的三年六班，即使是三年六班，最嚣张无耻的几个混子，也不再享有在每个周末晚上，在男厕所猥|亵一个女生的特权。
他和我们想得都不同。
一种，奇异的光辉降临了十四中。明明，他看上去还是那副样子，温和，迟钝，甚至一点憨傻。斜挎书包，穿着牛仔裤和印着卡通人物的T恤。不逃寝，不旷课，不顶撞老师，按时交每科作业，甚至爱吃零食，插着耳机，抱着篮球，抖腿，微胖，摇摇晃晃的傻大个儿——一个假的混子。好像谁也不怕他，但是，谁都对他俯首帖耳。
他好像什么也没做，但是，他到这里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这所学校蠕动在暗处的“秘密”全像石板子似的给掉了个儿，日光灌进去，那些长久隐匿在黑漆、潮湿处的蛆虫、淤泥、霉，暴露无遗。我是许久以后，才在静默的观察中渐渐懂得。他们不是怕他，是服他。在男生的那个“生态系统”里，正义和血性，永远会取得压倒性的胜利。
林经纶一呼百应。
我不知出于什么，收敛了我自己。我切断了和刘栋他们的一切“业务”往来。专心做一个，柔弱无辜的，不胜娇羞的，学霸和校花。我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我从小就知道，我和别的孩子不一样的地方，就是，我对这世界的卑鄙和黑暗，从来不感到意外——但是，面对林经纶，面对光，我却意外了，诧异了，手足无措了。
也许是出于隐蔽，出于茫然，出于自保的考虑，出于被光芒映照后的，自惭形秽，出于，我对这个男孩子，生出了微妙而危险的兴趣——或仅仅出于，羞涩，我收敛了我自己。
生平首次，长夜漫漫，辗转难眠，不再是因为恐惧或空虚，而是因为——我的胸口开出花来。
我想我懂了，那天在客运总站，五月肆意飞扬的丁香下，她说的，什么是，真正的，喜欢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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