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咖啡馆与林正正明见面后不久，一个初秋的湿滑傍晚，骤雨初歇。我站在公寓阳台，静静看着楼下那辆连日来，不渝地缀在我身后的，银灰色帕萨特。
昨日那两张面孔，今天换了新的，然而同样的，疲倦而百无聊赖。他们一定也烦透了吧，这看上去草木皆兵的愚蠢蹲守。
上午的时候，我见过他们闪进咖色车窗里的懈怠神气，也在半路上，偶一回头时，捉住过他们脸上戛然而止的坏笑。
第二天我就把那件紧身连衣裙换掉了。这是被跟踪的不好。
华灯初上，秋风萧萧，我把窗子轻轻关上，打开电视机，挨个台换，播放快乐、幸福、鼎沸的电视广告。在这亲热、和谐、喜气洋洋的世界，到处都是亲人、同志、爱人、朋友。呵，在这亲热、和谐、喜气洋洋的世界，我孤苦无依。我唯一的伙伴，只有，电视广告。
我在电视广告的噪声中喝酒，我用枕头蒙住头，陷进沙发里，陷进撕裂的抉择和思考。然而我的手机在小茶几上，丧钟一般轰鸣。我暂不理它，把苦恼，甚或，可能的，苦难，晾在那里，冷落。就像，我根本不介意它们似的。
我在沙发上，竭力我把自己窝成一个，首尾相接的，密封的圆。我以密封的，圆的形状，披头散发，昏睡。我梦见光、血、晃动的牛尾、弄脏的车轨、□□的草茎，仇恨、谅解，热爱，一角的天，和，林经纶。
我的，每一个，后半夜，都像，吐空的胃。腥酸，恶臭，颤抖。我在这，吐空的胃一般的后半夜，挣扎着，爬起。我扑到地上，在地板上呆坐半晌，才去茶几那里，取我的手机。我把它划开，面临一个积攒的深渊。
我的眼，跌跌撞撞地看见，首先，大舅母发来的，悠悠的，硕大美好，使我钻心的笑脸。我像每次一样，竭力不看它，只是把它储存起来，等到自己心情平静时，再从相册翻出来，像她一点一点吃黄桃罐头那样，一点一点，享用这无邪笑脸。
我的手向下滑，密密麻麻的通知栏，形形色|色的广告，星座运势，本地商情，网络推送，娱乐新闻，垃圾清理，手机提速，应用更新……我从不屏蔽它们，我热爱它们，这些别人眼中可恶的麻烦，对我，是，可爱的无害，无干，无关痛痒。是灾难的拖延，对炸弹的混淆和缓冲，是我的扬汤止沸和麻醉剂，自欺欺人和保护伞——在层叠、繁密的这些无关信息中，还是，我，还是，看见了，鬼魂。
我瑟瑟发抖，手机在我汗涔涔的掌心，不断下滑。
我看见了，一条短信，和一条，拦截短信。
拦截短信，写着：
老地方，明天见。
短信是，林正明的。
石磊死了。
我赌的只是顺序。
但是，
大概这世上真有报应。
我的手剧烈地颤抖着，
我回复林正明：
那怎么办！人抓住了么！
——我想，他一定会误解我的意思，认为我短信里膨胀的惊恐，是出于，我怕，人没抓住。
我把手机放在心口，闭上眼，缓缓地，滑坐在冰冷的地面。
手机愤怒般，嗡鸣。
我抖抖地划开，呼一口气都变得割人。
半行微软雅黑，在我跌撞的视线里，像一群骚动的蚁。我硬着头皮，吃力地把他们辨识出来：
下协查通报了。他出不去隰桑。你安全了。
手机掉在地上，我抱住头，捱过一波，从心口蔓延出来的绞痛。我怎么才能让林正明知道——让这世上所有的人知道：我不是怕，他们抓不住他。我是怕——他们抓住他。
已经死了两个，我不能再一无所获。
既然，林经纶，已经出不去隰桑。
我只有，自以为饵，自投罗网。
我镇定了自己。回复了王兆龙的拦截短信：
我想通了，到底是一家三口，想见你女儿么。明天回隰桑。
我坐在阳台里抽烟。
银灰的帕瑟特，在夜色中安睡。
你知道么，我多想告诉你，我就是那个感人肺腑的爱情故事的女主角。我多想告诉你，那个男主角，他杀人，坐牢，嚎啕大哭，痛不欲生，整整十五年，全是为了我。我多想告诉你，十五年以后，他终于出狱了，也许明明终于可以重新开始的时候，却还是被人利用了他的暴怒，仇恨，至死不渝的爱情，像提线布偶一样叫人用一段录像操控，为人家扫清人生障碍——全是为了我。
我多想告诉你，我才是那个受害者，牺牲者，死者，被永恒追怀，泣血铭记的，纯洁的恋人。
然而，如你所知，我是，仍无耻存活在这世上的，并仍在继续作恶的，作恶者。
我草草收拾了东西，趁着天不亮，避开银灰的帕萨特，没有那么早飞隰桑的航班。退而求其次，我选了一班，飞省城。
飞机起飞的时候，我给张欣怡打了电话，你知道了么，石磊死了。我望着舷窗外，向后倒退的，银灰的长条形跑道，曙光从远方的云层里露出缕缕端倪，我干笑了一声，欣怡你看，咱们俩，终究是你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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