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没想到，事情闹得那么大。也是这个事情之后，我们才知道的，林经纶家在隰桑背景硬，所谓“公|检|法都有人”不是吹的。刘栋去打听的：林经纶给送到医院去，脑袋上缝了好几针。人家家里不干了，报了警，验了伤，提起诉讼。警察第二天就到七高把石磊和孟凡斌逮了。
石磊那时候差半岁成年，给教养了两个月。孟凡斌就倒霉了，那年正满十八，直接给扔看守所了。听说，林经纶脑袋上那些玻璃瓶砸出来的口子加起来超了8厘米构成了轻伤，寻衅滋事、故意伤害什么的，加一起能判好几年呢。孟凡斌妈妈在家哭晕过去几次。
我也慌了，很怕这事牵累到自己。提心吊胆了好久，还算孟凡斌够义气，没有把张欣怡和我交代出来，咬死了是男生互相看不顺眼打架。林经纶在家休了一个礼拜，顶着一脑袋纱布回来上学。
孟凡斌给判了一年半。我们都觉得，一年半，也算捡着了。斌哥进去了，七高那帮混子，群龙无首了许久。等他们内部打了又打，终于重新打出一套三六九等之后，也就渐趋平静了。
那个新晋的老大，软囔囔的，很不像个样子，跟我们也搭不到一处。在石化厂这一片儿，七高也就算辉煌再无。我们自然斩断了所有的“业务”。只剩一个刘栋，偶尔和从前石磊他们那号子人荡悠荡悠。
我知道他总想把斌哥撇在外头这帮兄弟重新串起来，自立山头。可惜，用磊子话说，他们跟刘栋，根本“尿不到一个壶”。当然了，也是，一年半的时间太短。他们巴巴等着斌哥出来呢。
有一回刘栋约我。我俩在七高旁边，斌哥他们“拾掇”林经纶的那家小吃部见了面。我俩点了菜，要了啤酒。我说，幸好这桩事你没跟着掺和，要不也跟彬哥他们栽了。刘栋笑了笑，嘿，这就是点子。
他起开一瓶哈啤，给我满上，喝点儿，乖老婆。我看着那姜黄色的酒液中，向上浮升起一个一个，小小的泡泡。我攥住酒杯，举起它，将这苦涩的啤酒一饮而尽。刘栋有些吃惊地看着我，等我撂下杯子，他乐呵呵地骂了一句，操。有量啊。
他又起开一瓶，咕嘟咕嘟喝了一气，酒瓶撂下，他忽然朝我贴近，手指摩挲着我裸露的小臂，嗤嗤笑着，那双俊美的双眼流出猥、亵的光来，多喝点儿，乖老婆，等会儿尽情发挥啊。
我厌恶地推开他的手——我竟然一点也没有害怕。
他当然怔住了——那么长时间以来，我从不敢有一丁点违逆他。
他哼了一声，仰脖子把剩下的半瓶酒都下了肚。咣当把酒瓶子撂桌上，我看他，他那脸上，泛起一阵紫红的凶光——每当他脾气上来，要打我的时候，就会这样。
怎么的啊，乖老婆，有想法了呗？他冷笑着，点了一根烟。他的舌头伸出来，舔舔嘴唇，我听说，你跟那个，那个鸡|巴林经纶……
他没有继续说，嘿嘿地挤出两声干笑。
我知道，他又要开始了。就像我每次，哪怕有一点点，不使他满意时那样。他即将爆发。他今天会用什么打我呢？巴掌？脚？抡起凳子？还是像他们那天在这里对付林经纶那样，抄起酒瓶子，往我脑袋上砸？
可是我不怕，我的心，一点儿也不怕。这狭窄的小饭馆儿里凝聚着一种气息，使我心安，使我充满勇气。我抬起头，有风，拂面。阳光如流金，透过那扇黏腻腻的玻璃窗照进来。我看着阳光下那弥漫在空气里的灰尘。
我想起，那天，他就是躺在这里，头破血流了，还要嚼一片绿箭呢。呵，这五湖四海，仅此一例的大傻子。我闭上眼睛，想象着，他那天中午在校门口，从郑小恕手里夺去的那些习题纸，是不是就这样，胡乱散落在地上，散落在他身上，风一吹，发出好听的沙沙的轻响。
我抬起头，笑着，看着刘栋的眼睛，我说，分手吧，我爱上林经纶了。
他仿佛没有反应过来。
我挺直身体，笑着，看着刘栋的眼睛，我说，刘栋，你给林经纶提鞋都不配。
我看见他的脸迅速变作铁青，他一把掀翻了桌子，酒瓶、杯盘碎了一地，他捡起一块长条玻璃，逼着我的脖子，把我恶狠狠抵上墙壁：我|操|你妈的！逼|娘们！你再说一次！
我笑着，看着他的眼睛，我说，警是你报的。
我看见他眼里那饱满的怒，好像给刺破个洞，嘶嘶的漏了气，瘪去了。他握着长玻璃碴子的手慢慢垂落。
你看吧，只会打女人的男人都是怂逼。
我说，斌哥的脾气你知道吧。我告诉你，从今天开始，我，十四中，三年七班，穆岚，跟你没关系了。你要是不想让斌哥追杀你到天涯，就从我的世界里滚蛋。
我开始做梦。
梦见，分撒的丁香下，她的眼睛闪着光，她对我说，你真心喜欢过一个人么。穆岚。你要是真心喜欢过，就不会再这样的。
而我现在懂得了，喜欢一个人的滋味了。
我梦见，
阳光如流金，透过那扇黏腻腻的玻璃窗照进来。
他穿着带窟窿的牛仔裤，印着樱木花道的红的卫衣，黑的运动鞋，枕着桌椅的残肢，灰尘和木屑，叉着腿，躺着。阳光照着他的脸，鲜血在他面孔上蠕动。他眯着眼，嘴里嚼着一片绿箭。破烂的磁带，抽扯出来的黑色带子，像丝线，舞动着，在他微微翘起的膝头攀缠。那些习题纸散落在地上，阳光一照，密集的，稚弱的蓝黑色字体乖巧而哀伤。
我也躺下，就在他身边，枕着桌椅的残肢，灰尘和木屑。我的手，够到他的手，我握住它，暖暖的，大大的，粗糙而傻气的，手。
我说，我知道错了，我不想跟他处了，我原来不知道他这么坏啊，我也不敢跟我家里说也不敢告诉老师。我要分手他就打我，他往死了打我，我好怕啊，林经纶，我好怕啊，林经纶，怎么办啊，林经纶，你最好了，你帮帮我吧，林经纶，你救救我吧，林经纶。
好啊，他朝我转过头，他的，染着鲜血的手，摸摸我的脸，别怕，有我呢。他看着我的眼睛，天啊，他的眼睛，那么黑，那么干净，那么好看，他说，穆岚，以后我管你，我一直，一直，一直管你，好么。
人可不可以，洞穿，窝卷的时间，倒带，重来。
等我定一定神，睁开眼看：
阳光如流金，透过那扇黏腻腻的玻璃窗照进来。病房白得刺眼。他坐在一张病床旁，俯下身，他的手握着他的手，他的脸，贴近他的脸。他的眼睛，望着他的眼睛。深深，深深。
我听见他说，郑小恕，以后我管你，我一直，一直，一直管你，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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