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没有问林正明，关于，那个档案袋。一个痴|呆了多年的老人，到底会给一个警察，留下什么。
然而，在高原家火锅店的长凳上睡了一觉后，现在，对我，仿佛什么都，没什么意义了。只是他的眼神，无尽的空旷和安详。我望着他的眼睛，好像，跌进了棉絮中。柔和到，空虚，缴械，罢了，到此为止。柔和到，使我甘心。
我打开手机相册，向下，滑，滑，滑，好像解开一个魔术袋，放飞无数的，缤纷笑靥。
好看么，我指给他，这是我的女儿。
他看着，没有说话。
我看见，碧绿的高速路指示牌，隰桑，13KM。
我是从来不会自责的人。因为我知道，自责的人的愚蠢。人之所以自责，不过是在恶果发生后，焦灼地企图转圜。——当然无可转圜。所以人就去做假设：如果当时怎样怎样，今日就会怎样怎样。他们将这假设细化，使其逼真。于是变成——如果当时我怎样怎样，今日就会怎样怎样。为什么人会常常把这假设落在自己身上——因为自己是最方便说服的，最易在想象中发生改变的。
然而，这一切，当然只是一种无意义的自欺罢了。你要是学过英语语法就会很明白了——都是虚拟。你所有的，自责，忏悔，痛心疾首，哭天抢地，都是虚拟罢了。
2005年6月1号。那一天，仿佛和我生命中前一个十五年的每一天，都没什么不同。天空晴朗，万物和谐。我愉快地起床、洗漱，早操——早操时刘主任还是那副不□□全世界的冷脸——202那场“谈判”以后，他跟我就格外是“仇人”了——反正我手里有录像，他又能把我怎么样？
我在食堂吃早餐的时候，接到了孟凡斌的短信，问我有空没，中午见他一面，跟他谈谈。我回了个“好”。多少明白，他大概是怕404那个事儿，我把他们几个招出来。我在心里，还对这个“老大”生出一种“胆小鬼”的尖锐鄙夷。最后，我像每天一样到班级，指挥早读，检查年级卫生，我记得很清，就是在第二节课的预备铃刚打响的时候，我打开笔袋拿笔，看见一张纸条。
穆岚，从今天起，让一切都结束吧。我觉得无论如何，我都应该来澄清，以免你日后受到困扰：我今天所做的事情，跟你没关系。我没恨过你。郑小恕。
我不想对你回忆，我见到这张字条时的复杂心情。呵，被宽赦的屈辱，尊严受到挑衅的气愤，对这种漠然口气的懊恼，“难道他真敢怎么样？”的轻蔑，以及，最重要的——字条的意义就是——粗暴的单程输出——他只给你下通告，他不给你发言权——不接受你的反驳，咒骂，讥讽，否决——哪怕是，恳求。
我总不能让他真出了事——真出了事！
我给袁威发短信，叫他赶紧回宿舍瞅瞅郑小恕。
他去了——他通常借口上厕所逃课。
我在十分钟以后接到了他的短信，人不在宿舍。
然后又进来一条，食堂大妈说他喂了大黑就跳墙了。
我打下，跟去看看。
我还没来得及摁下发送键。
就像每天的这一刻，我听见，8点17分，准时从十四中后身经过的那列火车，远远地，在宿舍的方向，轰隆而过。
我冲出去了，谁也叫不住我。谁也不知道怎么了——可我知道。我冲出去了，他们都跟着我冲出去了。我从教学楼奔跑到宿舍——后门已经给打开了，那几个在太阳下摘豆角的食堂阿姨，已经对着铁轨弯下腰呕吐了。袁威在那里，像被螃蟹钳住了命|根|子似的，扯长脖子，在碧天下，长久地嘶嚎。
肉，红的，白的，棉絮般柔嫩的组织，骨肉的碎沫，浓烈的鲜腥。
十五年来，我不吃肉，看见也不行。
我叫穆岚。三十二岁。我的人生，以2005年6月1日为界，分作两半，一半是，他死前，一半是，他死后。
后来的事你会知道一些。袁威精神失常，许鑫源被林经纶从四楼扑下去摔死，林经纶自己被判了十五年。我也放弃了中考，被寄养在我一个姑婆家里，勉强读完了高中。我只考上了本省一个末流的二表。在省城读完了四年大学。我也不必赘述，我的爸爸妈妈，在这些年中是如何对待我的——他们几乎不怎么对待我，十几年中，我们没怎么说过话。一颗病树上结出的瘤子，只是恢复了一颗瘤子，肮脏丑恶的本来面目。但是——这都没有完——这都不可能完——我不可能就这么完。
我吸烟，化妆，泡吧，交各式各样的男朋友，醉生梦死。也许唯一尴尬的是——我怎么都没法湿。你懂的，就是，单纯的字面意思——我，怎么，都，没法，湿。不论，千奇百怪的男人，在千奇百怪的床|上，用怎样，千奇百怪的方式——怎么，来，弄我。你懂的。我就是，怎么，怎么，怎么，都，没法，湿。
即使他们终于，恼羞成怒地进去，怎么说呢，呵，那种摩擦，好像在钻木取火。更重要的是，每当一个男人骑|在我身上，我就看见，火车轮碾碎的残尸，所以我不能专注，甚至时常尖叫。当然了，我也不是非得在xing交时才看见那些残尸和骨肉——我无时无刻不看见它们。
有一年，大学寒假，我回隰桑办事。回学校之前的晚上，我把刘栋约出来了。我们喝了酒，很默契地，绕过那段，我们都不愿提及的人和事。很默契地，轻飘飘的，客套客套，轻飘飘的，调情。
吃完了饭，我们去开了房。我叫他关了灯，把窗帘拉紧。满室的黑漆，我脱|光了他，脱|光了我自己。我拿出一只小小的随身听，播放那盘已经泛黄的，《发如雪》的磁带。将音量开到最大。我在他们的喘息声中喘息，在他们的呻|唤声中呻|唤，在他们滚烫的爱情中，湿|润，紧|绷，痉|挛，如置云巅。
我会每个月回隰桑一两次。呵，专门，回去xing交。这世上，只有刘栋一个人能与我合作，使我高|潮迭起。因为只有他，与我共同亲历过那些人，那些过去，那些阴影与罪行。是我对郑小恕的，尖锐的恨妒，与，刘栋对林经纶的，尖锐的恨妒，支配着我们的肉|体，在磅礴不绝的，原始的兴奋中，咒骂着，尖叫着，冲撞跌宕，地覆天翻。
我是，做惯了小丑的人，做惯了母狗的人，做惯了，罪人的人。就索性，在丑恶里，抖动身子，腐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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